第2章 爱恨

六个月后的萨米北方边境。

乌云,冬雷,忙碌而井然有序的前线。

萨米战士与乌萨斯士兵的驻扎地之间只相隔百余米,这在过去是无法想象的画面。

面对强大的威胁,团结就是人类的本能。

“有烟吗?”在邻近两军营区的一棵老树下,两军领袖暂且抛开身份,而是以个人名义聊着天。

西蒙娜向杰尼索夫要一支烟,轻描淡写,仿佛理所当然。

杰尼索夫用缠着绷带的手掌从大衣口袋里摸出烟盒来,抽出两支。一支给她,一支自己叼上,还不忘问:“怎么沾上的?”

“有样学样,您刚才不也用血手印签下了盟约?”西蒙娜也将烟叼上,挑眉看向杰尼索夫。

“有样学样,您也在按完手印之后包扎了。”杰尼索夫把打火机凑上前去,以手挡风,西蒙娜向他靠近。

打火机扣动声,绷带粗糙的触感,转瞬即逝的明黄,凑在一起又分开,一点火星几道烟雾便在寒风中摇曳。

“咳咳咳……”西蒙娜咳嗽不止,显然没有料到杰尼索夫抽的烟劲那么大。

杰尼索夫慢条斯理地深吸一口烟气,缓缓吐出,才说:“哦,注意了,男士烟很凶。”西蒙娜看见,他在笑。

迎着她异样的目光,杰尼索夫只道:“没什么,想起自己第一次抽烟的时候了。”

“先前随信送您的礼物有收到吗?”等西蒙娜好容易从那一口中缓过来,杰尼索夫才继续与她聊天。

“有,看起来做工非常考究,也用了不少贵重料子,是好东西。试着戴了几回,实在不合适,拿去送给了出生入死过的好友。”

“可惜,第一次送人东西呢。”

“有什么寓意吗?”

“当时是取时间紧迫的意思,现在只是块普通的表罢了。萨米开放南部泽地的商道,乌萨斯协助收复北部要塞之外的土地——以后我们还会有更多的交集。”杰尼索夫远眺无尽冰原的方向,白茫茫一片不见边际。

“前提是萨米依旧允许。”西蒙娜本能地感到一阵心慌,有种几乎被忘记的紧张感悄然苏醒,夹烟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哈……上次我们像这样聊天的时候,记得您还是部落的黜人,我还是司令副官。真快啊。”

“是啊,我还想这仗打完就去拜访一下伊万诺夫先生,有些在意的事情。”西蒙娜用力眯了眯仅剩的右眼,一片雪花穿过长而厚的刘海在眼睑上轻啄即离,不知去向。

“去哪里找呢,安德烈·卢基扬年科将军的宅邸吗?他已经不住在那里了。就在上个月,将军他变卖了那座宅邸,为了给因‘女巫’而失去亲人的受害者家属凑抚恤金。当然,光靠卖掉那座宅邸是远远不够的,剩下的部分,罗德岛已经支付,并且愿意为这些家属提供基本的医疗保障服务。但我的心里始终放下不,安德烈·卢基扬年科将军——现在他不再有任何头衔了,但我一直改不过来——他在是我的长官之前,更是我的长辈。所以明知‘女巫’只是整件事情的小小插曲,还是会埋怨。”杰尼索夫说到这里,西蒙娜终于明白先前那股心慌由何而来,不论是什么样的方法,乌萨斯方面——至少是伊万诺夫和杰尼索夫已经知晓了她曾是“女巫”。

手本能地握紧法杖,却又心知什么都做不了。

而杰尼索夫只是又抽了口烟,对于她的紧张表现无动于衷。

“请不要紧张,我吐露这些心声,并不是为了换取你的警惕。我确实放不下,刚才不也报复了您一下吗?”他朝西蒙娜举了举手上的烟,后者脸上的表情才慢慢缓和下来,“在任期的最后,安德烈·卢基扬年科将军一直在奔走,他促成了‘女巫’案的结案,并且申请到了随结案而下发的抚恤金。那些钱不出意外地被官吏们层层盘剥,最后一分钱都没到受害者遗属们手上——他们自认为那是支持‘女巫’案结案应得的报酬,哈哈,他妈的。所以您可以不再有后顾之忧了,罗德岛和乌萨斯也都得到了一位可靠的朋友。这个,是安德烈·卢基扬年科将军现在的地址,如果您决定要见他的话,就去这里吧。”

杰尼索夫将写着伊万诺夫地址的纸条交给西蒙娜,随后自顾自对着寒风抽烟。

周围的所有声音仿佛都凝固了,眼前满目银白的雪原更是呈现出无一物般的空茫,他试图吐出烟圈,但烟圈刚一吐出就被北风吹散,难圆。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西蒙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只是觉得这些个人的情感没必要向朋友隐瞒。”

“要做朋友的话,首先得要对等才行。我会去见伊万诺夫先生的,谢谢您。”西蒙娜心里清楚,杰尼索夫其实是同自己算了一笔账——那些难缠的乌萨斯官吏支持“女巫”案的结案,得到了贪污的机会;自己成为沟通乌萨斯和萨米的桥梁,得以摆脱过去;罗德岛付出金钱,换取向目标又前进一步。

只有伊万诺夫,属于他的回报尚未可见。

对于一个终其一生对抗灾异的英雄而言,本不该如是。

她手中的烟在北风中燃烧,烟灰不断变长又脱落,重新露出明亮的火星,只是燃去的部分不再。

西蒙娜拿起那支没了大半的烟深吸一口,身后响起的咳嗽声让杰尼索夫恍惚间仿佛回到那个第一次抽烟的午后。

他也是像现在的西蒙娜这样被呛得受不了,不仅如此,被伊万诺夫发现之后还挨了顿好打——只是故事发生的地方,伊万诺夫在西北边境的宅邸里,如今已是空空如也。

挂霜的集装箱,终日不见晴的天。

寒冷尚可抵御,但压抑无孔不入。

米尔哥罗德斯基紧了紧衣衫,呼出的热气随货车热乎的尾气一起消失在寒风中。

六个月,调任到罗德岛在乌萨斯最西北办事处的米尔哥罗德斯基已经能够熟门熟路地进行这里的工作。

包括他在内的物流部干员们井然有序地挥舞色旗引导装卸货,按照规定,没有任何交谈。

北方的阴天最是压抑,在这接近文明边陲的之处,沉默让气氛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送货车队中一些资历尚浅的干员不时在脸上堆起亲切的社交微笑,试图与办事处中的干员闲谈,但后者总能巧妙避开他们的目光,面无表情地继续自己的工作,就连签物资交接单期间都只有简单的手语。

于是寒暄的尝试一次次伴随疑惑咽进肚里,新人就像是之前的老人那样接受了缄口不言,随后加快手中的动作,以求尽早完成工作后离开这压抑的地方。

货车一辆接着一辆离开办事处,引擎声是唯一的伙伴。

终年跑长途的货车司机都会对自己的载具寄托别样的感情,沉默中减震系统承受的每一次不尽相同的颠簸都可以被当做是攀谈——若非如此,茫茫雪原上的旅途必会孤寂到令人难以忍受。

轮下的冻土逐渐远去,沉默的纲纪鞭长莫及,年轻的物流干员终于得以向前辈询问压在心头已久的问题:“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规定?又为什么要往这种偏远的地方运送那么多物资?那里的人一直驻扎在这么压抑的地方,心里又在想些什么呢?”

老资历的物流干员倚在窗边,似在确认是否已经离开规定区域,又似吃力地从长久的沉默中抽身:“‘由于道路环境和办事处自然环境恶劣,出于安全考虑,进入指定区域起禁止任何形式的交谈,以免分散注意力,导致安全事故’,工作手册上是这么写的。为了保证这条纪律的实施,车队里有安插乔装的精英干员。物资嘛,其实这次仓库里的货远不及上次多了。至于常驻那里的人都在想些什么……我不知道。”

米尔哥罗德斯基手持报表,凭表再次清点库存。

每确认过一处,都要用文件夹上自带的电子计算器验算——即使内容只是简单的加减法运算。

不论是自带电子计算器功能的文件夹,还是看似多此一举的验算,都是这处办事处特有的规定。

作为最靠近文明边陲的罗德岛办事处,也是对抗邪魔最前线的一处补给基地,此处不被允许有能作为特定符号的名称,就连日常工作中也穿插简便的检验预防坍缩的程序:办事处没有名称是为了避免产生稳固的概念符号,不允许外来人交谈是为了最大程度阻断认知的传播,而用电子计算器进行简单加减法的验算则是为了确认人对于数的认知是否遭到干扰——文明与灾异之间跨越无数代人的殊死抗争在此以一种相对温和的形式延续。

武器、军粮、施术单元、仪式用品……米尔哥罗德斯基穿过一个又一个区域,相比几个月前,这里堪称空旷。

“这么多的物资运往前线,那里现在怎么样了呢?”这样的想法萦绕在脑海中久久不散。

米尔哥罗德斯基试图通过把更多精力投入工作来甩开这种念想,但它总围绕在意识边缘若即若离地把愁绪如纱帐般笼罩。

手指在电子计算器上敲下最后一个等号,笔尖勾去报单上最后一个方框,工作结束,一切安好。

他想起负责人的叮嘱,今天一定要去食堂吃饭——主要针对办事处几个喜欢把餐食打包回宿舍的人——加快了脚步。

不知是否错觉,米尔哥罗德斯基觉得今天食堂的灯光较之平时要敞亮些。

“乌拉!”

米尔哥罗德斯基打开食堂的门,响亮的欢呼声和清脆的碰杯声随即被释放,迎面而来。

还有不知何时挂上的彩灯,多彩的光影起舞着,如此真切。

他揉了揉眼,回望青灰的天和苍白的雪,随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流入身体里——不止是室内充足的暖气——米尔哥罗德斯基的脸上露出笑容。

“喂,大个子,进来呀!”

“嘿,我来啦。”

高壮的白熊关上门,办事处黑白灰的主旋律无处可寻,处处充满了欢庆的气息。

嘴角有些僵硬,大概是对于面部肌肉而言,笑这种表情已显得有些生疏。

桌上有一杯伏特加,应该是专门为他而留。

他拿起酒杯,随办事处负责人,以及其他的同事一起,向挂在天花板一角的电视机举杯欢呼。

米尔哥罗德斯基到这时才注意到,那方屏幕上正播放乌萨斯士兵与萨米战士在边境友好共处的画面。

双方的队伍很庞大,仔细看的话还可以看见战士们的武装上有不同程度的磨损,想来是经历过激烈的战斗——当然,不仔细看的话也无妨,此处所有的电视频道都需要经过筛选后才播放,以避免有可能发生的认知污染外泄,所以电视上其实在循环播放一段时间之前的新闻。

这则新闻只说乌萨斯与萨米的友好交流,但这个办事处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已共同并肩作战过。

而那些不能公之于众,又需要乌萨斯和萨米联手的战斗,便不难想象对手是何物。

“伙计们,乌萨斯和萨米联合收复树痕部族旧阵地的战役胜利了!虽然得到这个消息迟了些,但我们还是要庆祝的呀!”此起彼伏的碰杯声和“乌拉”声在食堂中回荡。

米尔哥罗德斯基痛饮一杯伏特加,烈酒烧过喉咙,泪花都要掉出来。

他放下酒杯打算缓上一缓,但眼睛无意中看向电视机后,就好像被粘住一样挪不开。

伸手抹去眼角被烈酒辣出来的泪花,视线逐渐清晰。

连带着清晰的还有一副过往的画面——过时的新闻,饮酒,以这两处关键词为锚点,与西蒙娜第一次相约在酒吧不打不相识的记忆涌入脑海,让人提不起杯盏。

色彩与欢笑在这北国之北复苏,而电视上的画面重播了一遍又一遍,却寻不见那双熟悉的金瞳。

战时一趟趟向前线运输物资的往返,他也没能看见身为指挥官的西蒙娜。

[你在那里,还安好么?]

“看起来你有心事啊。”办事处负责人坐在了发呆的米尔哥罗德斯基身边。

“抱歉。”

“嗯?为什么要道歉呢?”负责人为米尔哥罗德斯基倒上一杯酒。

“虽然不如前线有实感,但办事处上下也是在战役期间全力为后勤保障而奋战了的。在应该欢庆的时候感怀,并不妥当。”米尔哥罗德斯基拿起酒杯就要饮下,一只手却搭在他的肩膀上,“这是……?”其他同事们都已站在了他的身后。

“这里很特殊,所以每个人都很重要。如果有想要说的就说出来吧,大家能帮的都一定会帮你的。”

“真是谢谢大家,但这是三言两语没有办法说清楚的事情。”米尔哥罗德斯基摆摆手,关于西蒙娜的事情,他并不愿意多聊。

“大个子,如果你是因为想不开才申请调任这里,那这里并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负责人拿出语重心长的口气,在他看来这也许会是一场漫长的劝诫。

但米尔哥罗德斯基的回答却让他意外:“您小看我了。我来这里,是因为有个人让我知道,为了保护那些在我身后土地上生活的,我所熟悉的,爱着的人,需要有人驻守于此。并且我投身如今的工作和职责,就是在与她并肩作战。我相信——”米尔哥罗德斯基站起来,高高举起酒杯,“捷报必然接踵而至!”碰杯声与欢呼再一次充满食堂。

灯火融暖。

西蒙娜身背行囊,手里握着一张纸条,穿行在乌萨斯西北某处小城的旧城区中。

错综的小巷,整日的奔走,让她在橙黄的路灯下脱去脖子上缠挂的貂裘。

夕阳被屋宇遮去,这处明亮的灯火就好似傍晚时分的太阳悬挂在头顶,全身冒出的细汗都像是因它而起。

西蒙娜再次确认纸条上写的地址和眼前的路牌,路灯下的小巷正是她要寻的去处。

她眨了眨眼,又反复对了两遍纸条和路牌,这条巷子实在太过寻常。

一块块门牌数过,纸条不自觉间攥得越来越紧。

门牌号越发接近,她终于走进了正确的那条巷子,但心灵却无来由地随前进而愈发忐忑。

这种忐忑最终在那扇目的地的木门前达到顶点,她伸手又欲缩回,最后还是敲响了门,只是关于见到伊万诺夫后要说的话——所有腹稿都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一个荒唐的想法飘过脑海,西蒙娜情愿开门的不是伊万诺夫才好,但随木门吱呀打开,漏出室内暖黄的灯光,这份念想也化作泡影。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寒檀雪祀,请进。”这是西蒙娜第一次亲眼见到伊万诺夫,他看上去比照片里要沧桑,穿着比想象中要简朴。

“不,是‘女巫’前来拜访‘北部讨伐者’了。”

“是为了什么而来呢?”

“只是特地来见您一面。”

“那快请进吧。”

西蒙娜踏入那扇朴实无华的木门,不大的客厅里唯一特别的,只有些相框装裱着伊万诺夫从军时期与战友们的合影,挂在墙上。

一把漆黑的弯刀被陈列在显眼处的橱柜上,身为雪祀的她能感受到其中散发出的,能够震慑邪魔的气息。

“坐一会吧,我去准备茶水和水果。”伊万诺夫开始着手招待西蒙娜,那忙碌的背影与米尔哥罗德斯基所赠的小说《阿廖沙与叶莲娜》中,对寻常乌萨斯小镇居民的描写重叠在了一起。

她曾想过,如果有生之年平定灾异的那天能够到来,也要像这样过上平凡的好日子。

“先喝口水吧,我洗个水果。”

但看着伊万诺夫端上茶水,返身从角落的果篮中提起一串葡萄走进厨房。

西蒙娜又明白这对于他来说是落魄——她听说像伊万诺夫这样级别的军官原本至少能够享受设施完备服务周到的疗养院,那里的任何一间房都要比萨米最富裕部族的雪祀居所更加精美。

于是她不忍再看厨房里清洗葡萄的伊万诺夫,可挪开了视线还有哗啦啦不绝的水声传入耳中。

西蒙娜向伊万诺夫问道:“我想在用茶和水果之前先洗个手,洗手间在哪里呢?”

“厨房边上的走道进去,卧房对面就是。”

她用声音干扰听觉——先是长靴匆匆的踢踏,再是洗手池里流水唰唰。

估摸着伊万诺夫快要洗完葡萄,她才整理好心绪缓步走出洗手间。

此时西蒙娜才注意到,在去往卧房的这条走廊上,挂着的相框里全都是同一个女人的照片。

其中还有一些女人与伊万诺夫的合影,两人很是亲密,相片一角还有标注日期。

她曾经打听过关于伊万诺夫的个人信息,想来这就是他死去的妻子冬妮娅。

回到客厅,伊万诺夫已坐在桌前吃着葡萄等待。

西蒙娜也重新落座,拿起一颗葡萄放入口中。

咀嚼间,甘甜的果汁充溢口中,她也理所应当地在伊万诺夫左手无名指上看见了一枚戒指。

“是来聊一些以前的事吗?”

西蒙娜左手食指的指肚轻轻摩挲空空如也的右手无名指,“不,我当然知道越境滥杀无辜的是弗拉基米尔,而击退萨米报复的是您。一场闹剧,哪还有对错。来时我想过的许多问题,现在也不想知道了。我现在只想对您说一声……谢谢。谢谢您,为我而奔走。我本不值得您这样做,不值得您因为我而过得如此……清贫。我今后会作为寒檀雪祀去做正确的事情,和您的接班人一起——我能给的,也只有这样的承诺。”

“嗯,你的感谢我收下了。”伊万诺夫微不可察地扬起嘴角,轻快地往口中又丢了一颗葡萄。

“那您呢?”西蒙娜食指紧紧缠住右手无名指,情绪忽然变得激动起来,而伊万诺夫只是嚼着那枚葡萄,仿佛早已猜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您就没有一点想要对我提的……索求吗?”

随后伊万诺夫不假思索地给出了那个似乎早已准备好的回答:“我的索求,就是在这里作为一名普通的小镇居民终老。”

“为什么?”

“我听说萨米的雪祀能够与自然交流,是吗?”风马牛不相及的反问。

“是的。”西蒙娜的稍事整顿心绪,没有松开缠绕右手无名指的食指,却也开始有意用其余的手指去遮挡。

被紧抓的指节略微发痛,苦涩的倾诉才刚刚开始。

“植物的心声——如果有的话,也可以吗?”

“当然,这也是自然声音的一部分。但并不能真的与它们对话,那是精灵的本领。两者之间的差距,比较难用三言两语说明。”

“真好,我出生在乌萨斯的北方,小时候喜欢听那些奇闻逸事。有一天,我跟我的父母说,想当雪祀,因为能听懂植物说话很帅气。后来呢,除去冬妮娅和另一位儿时玩伴,没有人可以听我说这些天真的话了——哦,我还没有给你介绍冬妮娅,她是我的妻子——直到娶了冬妮娅,她在北方宅邸后院搭暖棚种了葡萄。有项园艺手法,就是在收获季节不分生熟地,把结出的果实全都摘去。这样做的话,不出三天葡萄叶就会不分青黄地全都脱落。葡萄是种着玩的,冬妮娅身子弱,我也乐见她省力,年年如此。后来冬妮娅也不在了,我学着她的样子打理收获季节的葡萄。看着那些青的黄的叶子往下落,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想要听懂植物心声的愿望。发觉至少在那一刻,我或许能够懂得了——它带着传承的使命而生,使命尽了,就会凋零。西蒙娜小姐,你是真的能听懂植物的声音。告诉我,我那时的想法只是一时的自作多情吗?”伊万诺夫端详着手中一颗品相颇好的葡萄,灯光下那果实呈现出半透明的质地。

“您那时当了一回娴熟的雪祀呢。”回复伴着慰藉落入乌萨斯的夜晚,暖色的灯光中和寒意,右手无名指已感刺痛。

“人也是一样的。”

“您……”西蒙娜一时间仿佛回到了萨米,听过送走埃克提尔尼尔的南方部族成员对她提起那个背影,也别过自己的族人去赴北方的战事……直到回忆倒退到与埃里克见的最后一面时——他抓住她的手腕。

记忆里的温存如初,而现实中本该有婚戒的右手无名指上只纠缠着痛楚。

于是千言万语倏忽而散,她移开颓然的视线,正好见那把佩刀置于一旁。

染过血,斩过火,如今只得束之高阁,“您说您已经安顿好了一切,那么那把刀呢?也有所交代了吗?”

“刀?”伊万诺夫露出错愕的神态,也许他和这把出生入死的随身佩刀有过很多故事,但其中显然没有任何一段需要做个“交代”。

“您不知道吗?那把刀,是能够真正意义上杀死邪魔的神物,与萨米以及乌萨斯人的净化和驱逐并不属于同一种力量。”同样感到疑惑的还有西蒙娜。

“它是在某次与邪魔的大战中突然变成这样的,难道西蒙娜小姐知道缘由吗?”

“不能完全肯定,在我所认识的朋友中,也只有一名猎人也拥有把类似特征的弓。是邪魔的力量与古老的萨卡兹巫术共同作用所产生的结果,可以肯定的是,那把弓只有我那位猎人朋友一人可以使用。”

“我印象中并没有认识的萨卡兹,你是不是弄错了?”

“我能触碰您的刀来确认一下吗?”

“当然可以。”

西蒙娜与伊万诺夫走到那柄黑色的军刀前,雪祀的手伸向刀鞘,即刻被不可见的力量斥开,右手无名指的疼痛更甚。

“是同样的法术气息,可以肯定并非自然发生的现象。”

“没有更多的信息吗?”

“没有,萨卡兹的古老巫术深不可测,而部分古老强大的萨卡兹连死亡都能操纵。只能肯定这是一种祝福,而能够施展这种程度巫术的的萨卡兹,据我所知都一定令人印象深刻。您只要见过,就会明白‘印象深刻’的含义,更不可能会忘记。”西蒙娜摇摇头,放下微微颤抖的右手。

“我确信,没有熟到会对我施以祝福的萨卡兹。”

“既然这样,我也无法想到更多的线索了。”西蒙娜从口袋里取出先前摘下的貂裘,戴在脖子上,“非常高兴今天能见到您,现在也是时候说再见了。”

“你看起来很着急的样子,我就不留你多坐一会了。”

“我原本就只是想见您一面。我是一定要见您的,不然往后余生都会不安。您说得对,生灵是带着传承存续这一使命来的,但人远比葡萄藤要复杂,人是懂得珍视与爱的。我急着走,就是因为要去找一个牵挂的人,所以才这样迫不及待。”西蒙娜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弧度,当年尚幼的杰尼索夫曾经偷偷告诉过伊万诺夫,每次冬妮娅与人提起他时,都藏不住同样的浅笑。

“那么再见了,西蒙娜小姐。”

“再见,我永远不会让您失望。”

别过西蒙娜,伊万诺夫关上房门。

他并不担心西蒙娜无法完成自己的承诺,因为老将军已在罗德岛见过了她的萨米伙伴——艾尔启和提丰循着那霸者的气息找到过将要离开的他。

“都是北国的好战士。”伊万诺夫如是默默感慨,转身准备清理桌面。

而好巧不巧,抬头一眼正好瞧向通往卧房的小小走廊,挂满冬妮娅和他的合影。

一道灵光忽地闪过。

“珍视与爱……操纵死亡……”伊万诺夫轻声重复西蒙娜说过的话,目光在走廊的相框与客厅陈列的佩刀间往返。

冬妮娅消失的棺椁、“清场行动”中突降的祝福、西北边境追猎“女巫”时不明原因减弱的冰雪法术——如果有个真相能将这一系列离奇的经历串联起来,那只能是此刻脑海中那个荒诞至极的猜想。

伊万诺夫已然了却俗事,他想去验证这最后的可能。佩刀被从陈列架上取下,他亦迫不及待,要去找一个牵挂的人。

“这次小会的精神,已经传达给寒檀干员了。”罗德岛本舰,博士手持终端,与西蒙娜的聊天框里是两小时前的一问一答。

【你好,博士,我在之前的工作群里没有能找到米尔哥罗德斯基先生,您知道他现在的下落吗?】

【你好,寒檀,他六个月前已申请前往乌萨斯最西北办事处赴任。】

博士按上发送键,充斥着冗长正式用语的通知顶掉了这段问答。

“由于工作特殊性,非必要不返舰述职。”在对凯尔希重复了刚才讨论的结果后,博士将终端锁屏,丢到一旁。

而凯尔希也注意到博士状态不佳:“作为皇帝派的新乌萨斯西北边境司令官立足未稳,军贵族随时可能借故对其发难,‘女巫’旧案就是他们手中可能拥有的牌。伊万诺夫为此事全力奔走不假,但这是一场输不起的局,还是应该暂时避嫌。”

“何必再提这些你我都再清楚不过的事情呢?”

“那么你为什么而烦恼?”

“我在想我们作为人的那部分该如何安放,在向他人展现可能性的时候是否真的有给过选择?在交予责任之时是否真的考虑过他人的肩膀有多坚实?又是否能够对得起他人给予的信任?”郁结的情绪不受控制地在这间只有两人的封闭会议室里爆发出来,从疑问到自问最后变成质问。

逼至凯尔希面前的,是博士那双充满嗔怨的眼睛。

“那你呢,博士?与寒檀干员的每次个人接触都曾作为我们的会议课题。在告诉她可以选择是否坚定作为雪祀的道路时,你真的认为一个不惜冒着暴露‘女巫’身份风险也要驱逐被污染内卫的黜人会退缩吗?那一次任务我故意将寒檀与提丰分开编队难道你没有默许?初遇米尔哥罗德斯基时,难道不是要借他之手确认寒檀的状态?你甚至出现在酒吧准备调停可能到来的争端。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但这样的事情今后只会越来越多。为了我们的目标,你必须适应。”

“西蒙娜和米尔哥罗德斯基分开了,就在六个月前。”博士不再试图进行无理的争辩,只是轻声说出这个事实,宛如叹息。

凯尔希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只能默默起身坐到博士身边。

她眨眨眼,在那场充斥着篝火与美酒的庆功宴上,他们也是这样看着西蒙娜和米尔哥罗德斯基走到一起对饮。

这两人碰一杯,她也与博士碰一杯。

恍惚间,凯尔希发觉眼前的茶杯已经握在她的手中,而博士扶额不语。

“触景生情了吗?”凯尔希把茶杯递到博士面前,博士垂着脑袋,无精打采地接过,“我还记得,那时候你就像这样——”她又拿起另一只茶杯,碰了碰博士手中那只,“跟我碰了杯。萨米的瘤奶酒真的很烈,醉得再深,我记忆里你多愁善感的模样就越真——恍惚中就像你缓缓向我走来,我却不敢旧事重提。但依然无法明知你难过,又置之不理。把我们房间门口那些杂物搬回它们原本该在的地方吧。”凯尔希搂过博士的肩膀,博士则自然地将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

她心思细腻,她身段柔软,平素里那个生硬的女人变得遥远又模糊,而传来的体温是真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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