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春生

【你好,寒檀干员,他六个月前已申请前往乌萨斯最西北办事处赴任。】

乌萨斯最西北的办事处,没有名字的罗德岛办事处。

与偏僻地段完全不相配的庞大规模,冗长严格的作业规范——这些都是西蒙娜茶余饭后在其他干员处听到的传闻。

她本人并没有真正去过那个被诸多传说笼罩的地方,但相对于其他人那止于流言的印象,她对于那里有着更深的实感。

结束不久的树痕部族旧阵地收复战里,萨米乌萨斯联军所收到的补给中有相当一部分就来自那里。

补给线的充裕使得双方都能在战斗中投入更多作战部队,战略调度得以更加灵活,胜算也因此大大提升。

米尔哥罗德斯基就在那里。

指挥所里偶尔远眺来去的补给车队间,有多少次近在咫尺,成了蹉跎呢?

连营如群山。

战争曾让两人颠沛流离,天时与人事又让他们两度相遇再分别。

乌萨斯的寒夜里,一个萨米女人裹紧外衣,自内而外的冷寂难以抵御。

曾经的西蒙娜只知北风是萨米的赐福,冰雪的女儿无畏严寒,因而从未想过自己需要一个怎样的怀抱——即使在与埃里克共同生活的日子里,她给予过也接受过。

曾经的执念染污了那时的陪伴,直到遇到米尔哥罗德斯基——现在已是愈加确信。

不愿再留遗憾,渴望弥补伤痛。

所以现在就要循着各自留下过足迹的路,去到他的所在。

西蒙娜顺着路牌来到长途车站前,焦急地敲着紧闭的售票处玻璃窗。

“我想要一张去北边的车票,整个西北边境最靠北的车站。”

“北边不太平,发往那里的车已经只剩每个月一次啦,等下个月吧。”

她已战胜许多磨难,却仍害怕等待。

那意味着不安会攥住心脏,意味着错过亦是可能的结局。

北国的雪掠过脸颊,穿过指缝。

她试着握拳,雪花在掌心顷刻消融,西蒙娜不愿这段缘分如此一般不可拥有。

只是他们所走过的路,都是弯弯绕绕间不期而遇。

她希望再回头时,沿途的风景都成为好日子的征兆。

“那就买一张去萨米的票吧。”

“什么时间段的?我们现在最多的就是去萨米的车。”

“最快的。”

乌萨斯与萨米之间交通路线的开辟,正是西蒙娜重拾雪祀职责后取得的最宝贵成果之一,就在敲定此事的会谈后发生了“游荡者”入侵的插曲,最后米尔哥罗德斯基抱着她从悬崖边纵身跃下。

在共同前往萨米前线的路上,米尔哥罗德斯基曾对西蒙娜信誓旦旦地说,焦土上也能有新生。

如果没有种子,那就同她一起种下。

但回想十六年前的初遇,到如今的相知,已是历经冬藏春生。

西蒙娜手握车票,其他乘客踩出的路还未被雪完全覆盖。她登上返回故乡的客车,那里原野足够广阔,正适合奔向北国的春天。

——西蒙娜在凌晨的报站声中醒来,延展到视野尽头的车轮印长不过同一场风雪。

游人走向村落,西蒙娜走向雪原。

熟悉的土地上,寒风都带着别样的温情,就像故人冰凉的手,何妨用脸颊的体温去焐热?

她有萨米的照拂,有精心准备的行囊,吹过一声响亮的口哨,冬青林里又窜出头愿意载她一程的角兽。

兽蹄踏雪,西蒙娜横跨萨米的脊背。

乌萨斯长途汽车拒绝前往的地方,萨米的生灵欣然与她同行。

西蒙娜白天骑着角兽奔驰在冬青林和雪原间,夜晚则与角兽依偎彼此的体温眠于树冠里,老树会拔根而行,涉过星夜。

双月已是第几次升起?

风又在耳边私语多久?

期待与急迫带来轻浅的梦与恍惚的醒,刘海早被吹乱却不知不觉。

那只被源石结晶塞满的左眼已能窥见风的流向,读懂风的诉说。

西蒙娜寻见个中几缕从乌萨斯更北处来的,试图向那些私语的风打听米尔哥罗德斯基的消息。

风只是调皮地反复变化方向,嬉笑间捧起一轮朝阳。

远处银白的积雪亮得晃眼,而面前冰封的大河沉眠依旧。

老树重新扎根,角兽归林,一步三回头。

冰河对岸就是乌萨斯的地界,再有几日脚程便能抵达无名的罗德岛办事处——只需穿越那条战时最危险的补给线,这是最快的一条路。

[我要去,没有特别的理由,现在就只想要见到你。]

西蒙娜别过老树与角兽,轻快地滑过冰面,脑袋里就生出件想和米尔哥罗德斯基一起做的事情——他会滑冰么?

滑得好么?

在一起的时候,该会是谁搀谁?

短暂的遐想陪伴着她,长靴踏上远处望去银光闪闪的雪地。

太阳离了远处的山头,又钻入高高的云层。

暗色的天空下银辉不再,向前望去尽是荒败。

[……那么多颠沛流离。]

从枯死的树旁过,从青灰的溪水上跨,异样的压抑如影随形。

西蒙娜尝试了哥伦比亚人发明的简易坍缩检测法,以精准着称的电子计算器时坏时灵,坍缩已然存在。

异国的雪祀毫不犹豫地举起随身的法杖,净雪飘落。

在任何地方,西蒙娜都愿意恪尽使命。

[如果能换得些许幸运。]

净化法术以新雪的形式铺在她行过的道路上,轻度污染的土地出现一条直通罗德岛乌萨斯西北办事处的洁净道路。

是净化也是祈祷,西蒙娜一人难以驱散如此广阔土地上的污染,但她有预感,会一次又一次走这条路,也会有越来越多人走这条路,阴霾终有被彻底拂去的那天。

本不该出现的黑雾从周围生成,聚拢,与此异象同时出现的还有一种被窥视的感觉。

熟悉的视线,熟悉的气息,西蒙娜感到这是一位在过去打过多次交道的熟人,只是不知姓名。

她小心地用法术试探了那些黑雾,并非邪物所造成的坍缩,而是某种精妙复杂的法术。

虽然无法完全解析原理,但这应当是某种以被刚净化的土地为媒介施展的术式。

最重要的是,从气息判断,对方并没有恶意。

黑雾逐渐聚拢,西蒙娜隐约看见迷雾彼端有一片不属于此时此地的风景。

她轻舒口气,走进迷雾确认那位不知名熟人欲要展示的东西。

黑雾弥漫的战场,乌萨斯的士兵们正与面目难辨的众多坍缩体厮杀,双头鹰旗与白熊旗飘扬。

他们发出战吼,环境却诡异地宁静。

那些无法触发听觉反应的喊杀声并未消失,而是化作一种仿佛可触可感的东西,散布在环境中,使空气变得粘稠。

“呼吸”着可感的战吼,高涨的情绪在胸口积压,却如何也无法化为冲动。

难以落到实处的情感仿佛开始飘忽,同时将其他属于内心的东西一并抽离。

而如此近距离的旁观,也让西蒙娜发现这些坍缩体非比寻常,与之前在北部要塞遭遇的敌人一样,它们好似本能地按照某种军制行动。

其中混杂的些许木裂战士残躯,印证了西蒙娜的猜测——“它”就在这片战场上。

完美复现了多种坍缩范式共同作用的情形,如此真实的感觉,如同瞬间置身与邪魔战斗的前线。

一名“士兵”在西蒙娜面前被身后的坍缩体偷袭,她本能地使用源石技艺攻击坍缩体,但冰柱直接穿透了敌人,而士兵飞溅的血液在空中迅速由红转黑,又化作蠕动的流体,成为传播邪魔的新媒介。

西蒙娜侧身躲闪,本该沾上她发稍的污物穿透银丝,落入身后的黑雾之中,随后黑雾仿佛得到力量一般扭曲地膨胀起来。

同样漆黑的咒刃从天而降,刺入雾团,“受伤”的雾团开始剧烈翻涌收缩,险些被它吞没的两名士兵无暇庆幸死里逃生,便又投入到新的厮杀之中。

——“皇帝的利刃”。

这是属于内卫的法术,西蒙娜很快锁定施放漆黑咒刃者的位置。

无论为她展示幻象的人是谁,想要知道其中真实的用意,就需要寻找关键人物。

而一名“皇帝的利刃”,无疑符合这一条件。

对方行动迅速,但想要跟上其脚步对西蒙娜而言不在话下。

“皇帝的利刃”忽然转身,朝她所在的方向发射数道咒刃,西蒙娜心中一惊举起法杖唤出冰墙抵挡,但咒刃直接穿过冰墙和她的身体,摧毁了她身后的坍缩体。

幻象自然无法造成任何伤害,但在那一瞬间,她真的误以为自己被幻象中的人物察觉。

虚惊间有些东西来不及确认,比如那名“皇帝的利刃”胸前军牌上略显眼熟的文字。

愣神间目标已经跑远,西蒙娜只好加速追去。

她没有追上那名“皇帝的利刃”,但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乌萨斯北部边境军旗帜下的伊万诺夫,正与士兵一起奋战在前线,此时他的佩刀还只是一把普通的军刀。

他的脸上皱纹尚浅,白发也几不可见。

西蒙娜听说过十六年前萨米在北部与坍缩体进行那场惊天动地大战的同时,乌萨斯也在北部边境同样进行一场大规模的对坍缩体作战。

种种迹象表明,那是同一批坍缩体,而当时的乌萨斯北部边境司令官正是伊万诺夫。

乌萨斯与萨米早已背靠背共同抵御邪物,在非人之物面前,人类本就存亡与共。

但站在这些代表宏大命题的往昔幻象前,西蒙娜却有些不合时宜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从下巴到鼻翼再到眼角……只因眼前的伊万诺夫——当年的他尚且年富力强,十六年的时光能带走多少东西呢?

[我希望在跨过漫长的时光之后——]

一阵愤怒的叫骂飘过眼前,将西蒙娜的注意力重新吸引过去——坍缩范式干扰了人对于信息的感知方式,她并不能通过正常的听来感知到声音,只能用被源石结晶填充的左眼去“看”。

重伤的士兵将兵刃刺入自己咽喉,唯恐残余的生命被敌人夺去,仍然保有战斗力的士兵死战不退。

只要白熊旗还没有倒下,阵地便仍在,这就是伊万诺夫麾下的白熊师。

如此看来,萨米组织过多次对乌萨斯西北边境的大规模报复性进攻都铩羽而归,也是理所应当。

愤怒、疑惑、不甘弥漫在战场上,他们本不必要经受如此残酷的白刃战,付出如此之多的牺牲——如果作战计划中由西北边境军提供的炮击支援能够按时抵达的话。

弗拉基米尔,一个阴魂不散的名字,当时的西北边境司令官,奉命参加联合作战。却坑害同僚,放任伊万诺夫的部队蒙受重创。

西蒙娜握紧了手中的法杖,不仅是作为一名寒檀部族的幸存者因提及毁灭部族的元凶而仇恨,更是作为一名战士对这种令人不齿的行为而愤怒。

幻境所模拟的坍缩范式——或者说是幻境本身似乎是感知到了西蒙娜这个旁观者的愤怒,她的情绪在这一刻仿佛和幻境中士兵们的愤怒共鸣,幻境呈现的方式开始变得激烈,接二连三的画面涌入西蒙娜的左眼:

已被污染的埃克提尔尼尔出现在战场上,数名“皇帝的利刃”出手围杀,它却先一步将伊万诺夫和身边的几名近卫拖入了坍缩的空间之中。

坍缩的空间内,“埃克提尔尼尔”每次发起袭击的同时,西蒙娜眼前都一片黑暗,再次能视物时,已有战士倒下。

这种现象并非已经确认的任何一种坍缩范式,从感知到的气息来看更像是幻境本身的波动。

是不想让她看到这段内容,还是创造幻境的人不愿意再次看见这段内容呢?

西蒙娜无从得知,但超越五感的信息从画面中延伸出来,钻进左眼,伊万诺夫身边三个年轻近卫的姓名直接呈现在她的脑海——

维克多莉娅·安德烈耶夫娜·伊万诺夫(Виктория·Андреевна·Иванов)。

瓦列里·安德烈耶维奇·伊万诺夫(Валерий·Андреевич·Иванов)。

维克多·安德烈耶维奇·伊万诺夫(Виктор·Андреевич·Иванов)。

伊万诺夫司令官的全名是安德烈·卢基扬年科·伊万诺夫。不会有错,这三人正是伊万诺夫的三个儿女,他们正是在父亲眼前战死沙场。

巨大的悲痛刺破坍缩空间的边缘,西蒙娜环顾四周,望向任何方向时都仿佛对上某一束视线,古老的巫术为伊万诺夫的武器降下祝福,金属刀身变作仿佛蕴含星辰的,深邃斑斓的黑暗。

而后他的舍身一击斩下“埃克提尔尼尔”被萨米赐福过的鹿角。

这个瞬间,“埃克提尔尼尔”眼中不可辨识的黑暗与诡异的吸积盘状闪光消失了,夺走他身体的邪魔遭到重创,残留的自我苏醒,唯一能做的却只有拖着这副被染污的躯壳逃离文明,愈远愈好。

最浓重的黑雾散去,就仿佛有什么东西当场瓦解,为首的“埃克提尔尼尔”撤退后,剩余坍缩体的行为开始产生变化。

原本它们还能够保持的诡异组织形式土崩瓦解,尽管依旧可以通过诡异的移动方式出其不意对战士们造成威胁,但本就无智的躯壳们失去了阵列冲锋的能力,在训练有素的白熊师精锐们面前已远不及之前那般棘手。

仍能战斗的士兵迅速调整态势,坍缩体们毫无章法地进攻,最后都在他们的配合下一个个落入局部以多打少的局面,被迅速歼灭。

声音回到了耳畔,西蒙娜听到整齐嘹亮的乌萨斯军歌,术师团唱着高歌向前,手中施术单元闪耀澄净的光,将战场上弥漫的黑雾切碎。

以意志对抗侵蚀,以文明对抗虚无,在坍缩范式扭曲了法则的土地上,笃信亦是一种力量。

战斗很快落下帷幕,幻境的动荡也趋于平静,画面的呈现方式重新变得正常。

偌大的空间里,西蒙娜左右顾盼,开始寻找一些自己熟悉的人。

她首先看见负伤的杰尼索夫——要不是多次见面且并肩作战过,还真认不出十六年前的他。

那时候杰尼索夫脸上还没有法令纹,眼神更是远比现在澄澈,以至于整个人的气质截然不同。

他捂着伤臂向前奔跑,西蒙娜用目光追去,很快便在他停下的地方看见了伊万诺夫。

这个坚毅的男人此时显露出难得脆弱的姿态,他跪在地上,面对横陈的子女遗体。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大悲痛没有能从他眼中挤出一滴泪,但西蒙娜能够清楚看到他的手不住颤抖,视若生命的武器也已不知所踪。

听说人在极端的悲痛之下是无法流出眼泪的,就像此时的伊万诺夫,他半张的嘴不断变换口型,也发不出任何音节。

他身边的杰尼索夫,还有陆续赶来的“皇帝的利刃”们只能围在一旁,默默伫立。

又一名“皇帝的利刃”小跑过来,西蒙娜认出了他胸前的军牌,正是最初她跟丢了的那一位。

而军牌上令她感到熟悉的字样也在此时得以被辨认——“游荡者”。

这个在未来将殉身于对邪魔战斗中的“皇帝的利刃”取回了伊万诺夫的佩刀,随后单膝跪地,用颤抖的手将佩刀郑重地放在伊万诺夫身边。

他的手上不断冒出丝丝青烟,想来是刚获赐福的灵刃不愿让外人触碰,那一定很疼。

一众“皇帝的利刃”中为首者,胸前军牌上写着“追猎者”的那位对伊万诺夫敬了个乌萨斯军礼,其余“皇帝的利刃”以及杰尼索夫纷纷效仿。

画面长久而静默,西蒙娜无法隔着面具看清内卫们的表情,但她知道,在那里敬着军礼的所有人,都应当同杰尼索夫一样满怀悲怆。

那股悲怆的存在感大到能让她这个旁观者窒息,她仿佛对那种痛苦感同身受,欲要放声痛哭却又郁结心头。

——不,这不是自己该有的情绪。

宛如在某个不可察的瞬间完全成为了另一个人,西蒙娜会为异族的英雄悲哀也会为他们哀悼,但不该如此痛彻心扉。

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是为什么?

自己是为何而来到了这片土地……这片……土地?

西蒙娜挪动脚步,踩踏到一个柔软的东西,险些摔倒。

她低下头去看,却是一名身穿冬衣的士兵遗体。

死亡。

四处充满了死亡,正被净化的坍缩范式,危险——要想起来,出现在这片……土地的……缘由。要找到路,一定!

路,危险……

来到这里,这片土地,不,幻境的原因——是要在这危险道路——

伊利亚。伊利亚——危险,这条危险的道路,来找伊利亚!西蒙娜惊惶地扑倒在地,开始在地面堆积的遗体中翻找。

“伊利亚,你在哪里?伊利亚,不要……”泪水顺着脸颊流下,翻开遗体后又刨开泥土,断裂的指甲掺入土壤,温热的泪花模糊视线。

“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能回来。”空灵的女声钻入耳中,带着几分疲惫,几分落寞。

西蒙娜停止了刨土的动作,扭头把眼泪擦在肩袖上。

视线重新变得清晰,没有尸骨,没有战场,她狼狈地跪在罗德岛驻乌萨斯西北办事处往萨米前线运送物资的必经之路上,满手泥土,指尖渗血。

一名黑色长发萨卡兹女人不知何时已坐在她身边,注视着雪祀从幻境中“初醒”的模样。

她漆黑双角上缠绕的洁白裹尸布随风飘扬,那是食腐者王庭成员的标志。

“这是怎么回事?”西蒙娜将沾满泥土和血污的双手放在面前,没有战场也没有悲痛的人,甚至周围的污染也全然消散,断裂的指甲和手指的伤痛是唯一留存的真实。

[在看遍纷扰的风景之后——]

“如果分不清什么是自己的记忆,就真的会失去形体,消融在幻境里。”女性食腐者仍然保持着毫无防备的姿态,淡然地陈述。

西蒙娜则警惕地悄悄摸上滚落一旁的法杖。

双膝跪地变为单膝跪地,这个如野豹蛰伏一般的姿势下,随时能以爆发性的速度拉开距离。

但西蒙娜并没有直接动手,因为直到此时都无法在眼前的女性身上感受到任何敌意。

并且就事实而言,这个法术清除了大范围内的污染。

她试探性地询问:“这个法术本就那么危险吗?”

“本不该如此,它失控了。巫妖王庭的古老巫术并没有那么容易掌控,更何况我还是食腐者。我刚才的内心就像回到了十六年前那样无力,好在你平安无事。”

“十六年前,发生了什么?”西蒙娜能够感觉到眼前的萨卡兹或与自己,或与伊万诺夫等人有着极深的渊源,几乎可以肯定就是她为伊万诺夫的佩刀施下赐福。

但伊万诺夫却也坚称自己没有熟识的萨卡兹。

好奇之余,西蒙娜还想拉拢一下这位在未来对抗邪魔事业中可能的战友。

“抱歉,我不是很想提及那时候的事情,就让我为你讲一个更早之前的故事作为补偿吧。”女人站起身来,拍净裙角的尘土,右手无名指的戒指西蒙娜怎么看怎么眼熟——她不久前见过,与伊万诺夫左手无名指的那枚同款。

北风和细雪乱撞在胸膛,她深吸一口气,由着肺叶将它加热,呼出温热的气息,“有一天,从伦蒂尼姆离开的一名食腐者王庭成员辗转来到乌萨斯最北边。她看见了萨卡兹不一样的未来,却也因此而对食腐者族群与战争永伴的命运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哀。她的心灵已然死去,正要去永冬之地寻找安眠。却不想被一座宅邸里散发出的气息所吸引——拥有纯净灵魂之人行将就木时散发出的气息,对食腐者而言可谓醉人。怀着好奇,食腐者凭借巫术摸进戒备森严的宅邸。好在此处的士兵们并没有对抗食腐者军队的经验,她成功在庭院中找到了气息的源头——一个病入膏肓的女人,却怀着对丈夫温润而不息的爱,期待未到来的明天。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人知道究竟是出于趣味,还是因为那样的死亡太过甘美,抑或其中又有几分是同情——总之食腐者向女人提议,如果女人愿意将自己的尸体作为食粮交给她,那么食腐者就愿意散去自己的灵魂,让女人用这副身躯继续行走在这片远未看够的大地。”

“女人平静地同意了这个提议,因为她认为即使换了一种方式,也能够继续陪伴自己心爱的人,在拥有了古老血脉的力量后甚至能够与丈夫并肩作战。不论是真是假,都值得去赌上一把。但女人那时候不知道,要在借来的身躯里经受残酷的磨难,才能掌控原主的力量,否则就连接近所爱之人战斗的地方都无法做到。”

“我该怎样称呼你呢?神秘的萨卡兹小姐?”

“见过我的人都叫我北风女巫。”

西蒙娜换了个舒适的姿势,坐到北风女巫身旁,原本预备用来防身的法杖也横放在腿上。

确认对方毫无敌意,她在进一步试探的同时观察着女巫的表情:“那为什么要给我看那些呢,前将军夫人?”

“同为文明的戍边人,我希望你在尽窥命运之重后,能在这条路上走得更加稳健。那么现在,该轮到我问一个问题了吧?”

西蒙娜点点头,静待北风女巫开口。青丝白雪皆迷眼,她沉吟片刻,问道:“安德烈过得还好吗?他不再来北边之后,我很久没见到过他了。”

听罢此言,西蒙娜心头猛然一紧。

在她所见过的战士中,有人戍守文明边陲是为责任,有人是背负命运。

而眼前之人死而复生,隐姓埋名,咀嚼孤独和残酷的离别——她踏上这条道路只是为了遥相陪伴。

这是爱,无可质疑。

“伊万诺夫先生在乌萨斯西北边境的小镇过着物质清贫而精神饱足的生活,他认为自己已经了却俗事得以圆满。”西蒙娜看见北风女巫神色如常,手却紧紧攥着衣角。

她继续说道,“但我告知了他,那把刀受过萨卡兹的赐福。我们分别前,伊万诺夫先生似乎对这背后的秘密十分感兴趣。”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女巫听后,失意到极致的平静中,绽放出一丝生气。

西蒙娜却不自觉移开视线,就像避开耀目的日光。

不可直视的,是那令死亡也为之颔首的坚定思念。

我也想……

[能听见你还安好的讯息。]

“该道别了。”女巫的话语如同西蒙娜的愁绪一般,既轻盈淡薄又有抓心抓耳的后劲。

西蒙娜还想要对她说些什么,郁结的,庞杂的,要用语言一寸寸捋顺的东西。

厚云严实地垒在头顶,看不见云和天的交界,只有一片青灰。

她还是没办法说出第一个字。

而转身时,北风女巫早已离去。

不着痕迹,留给她满手血污和泥土,作为到来过的证明。

西蒙娜再一次端详起自己的双手,除去污渍下依稀可见的薄茧,乏善可陈。只是指缝间那条号称最危险的运输线,在她眼中已是一片坦途。

来自萨米的雪祀行走在乌萨斯的土地上,愈快的脚步渐渐成了奔跑。

西蒙娜只觉着,过去三十六年间体会过的所有心焦和等待,都是可以轻易忍受的,而脚下这条路长到不可理喻。

跋涉让装满干粮的行囊瘪了下去,那本从米尔哥罗德斯基处得到的《阿廖沙与叶莲娜》在行囊表面显露出有棱有角的轮廓,随跑动的节奏不断撞在侧肋。

厚实的衣物隔绝冲击,这本书只是不断彰显着自身的存在。

废墟一别不过大半载,却发生了许多事情。

萨米与乌萨斯虽未尽释前嫌仍愿并肩而战、南部的商道已然打通、北部要塞之外的土地重回掌控。

诸多变化之下,只觉半载恍如经年,以至于许多书中的故事印象都已渐淡。

但这本书之所以当年风靡一时,是因为作者在其中倾注的情感,令人感同身受——西蒙娜没有看过那些同时代的书评,却自己得出了同样的答案:

【阿廖沙与叶莲娜初遇在风雪呼啸的日子,彼时的他们都没想过以后有再相见的那天。】

她默念印象最深刻的开头,那是有米尔哥罗德斯基陪同在身边时读到的。

直至此时,西蒙娜才理解米尔哥罗德斯基所说的,乌萨斯人比起别离更懂重逢——故事断章于两位主角在南方小城的一别,阿廖沙与叶莲娜还在奔向各自的未来。

但西蒙娜知道,从作者落笔的那一刻,从她初次捧起这本书的那一刻就知道,阿廖沙和叶莲娜一定能够重逢。

就好像此刻西蒙娜笃信着,她和米尔哥罗德斯基一定能够重逢。

[若还能再贪心一些的话……]

又几日的跋涉,孤独的灯火点缀荒原的尽头。

西蒙娜走出望不见边的乌云,来到目的地前。

如十三年前雪原中那幻梦般的初遇,似那冬雷之下相拥坠崖前的相认,为眼前这庞大办事处镀上熠熠红光的——

“是夕阳呵。”西蒙娜喃喃着,已行至办事处入口。

“请问这里有一个叫做米尔哥罗德斯基的干员吗?是个乌萨斯人,身高大概两米五那么高,很好认的。”出示证件,西蒙娜开门见山地询问。

“你是说大个子啊,他就在物资二班,办公和工作地点是在这里。”门卫认出了在前线不断创造捷报的寒檀雪祀,缄默的纪律不适用于同样与邪魔对抗的战友。

他在门卫室悬挂的办事处地图上指出位置,还想要多与前线英雄说些话,西蒙娜已留下句“谢谢!”匆匆而去。

贴着“物资二班”门牌的,只是一扇貌不惊人的复合门,里面的人大声交谈欢笑,不时用乌萨斯语“乌拉乌拉”地叫。

想来这种情况下也听不见敲门声,她便直接伸手转动门把。

米尔哥罗德斯基并不难认,那个背对自己坐着喝酒的大个子就是。

一抹微笑爬上素来冷冽的美人嘴角,是为心心念念之人依旧安好。

[我想与你有个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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