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雪花啊,覆过悲与伤

北风呼啸,白雪茫茫。萨米边境的土地上,风雪逼停一辆车,车上走下两个身影。

“安德烈·卢基扬年科将军,不宜再深入了。现在是和萨米建立信任的关键期,以你我的身份擅自入境恐怕……”年轻的副官,道出踏过因非冰原而来的贵客名字。

“我以一个……素未谋面的老战友身份而来。萨米会应允吗?”伊万诺夫向天而问,风雪应声止歇,祖灵默默注视这片土地上的一切,“多好,一个举头有神明的地方,淳朴而团结。”前方地平线上隐隐出现一个个黑点,两人踏雪而行,黑点的轮廓渐近渐清。

伊万诺夫将手搭在腰间的刀柄上,杰尼索夫抿抿嘴,试图直视远方的落日。

余晖依旧刺眼,他唯有侧目。

黑点的轮廓化为一个个人形,沉寂庄严。

伊万诺夫抚摸刀柄,斩杀邪魔的利器静默如雪。

这时他才自然地将手垂下,转问杰尼索夫:“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有话想说的样子,考虑好怎么开口了吗?”

“您在看我?”

“谁也不知道前面到底是什么情况,老朋友还是不是老朋友,我当然要多照看你一些。”

“您变狡猾了,安德烈·卢基扬年科将军。”那许多人的轮廓愈近了,逆光而望已不全是黑色一片。

能看见他们的服饰,面庞,为首者正是埃克提尔尼尔。

树痕部族的英雄们回到了故土,夺走他们躯壳的邪魔已被驱散,积雪覆在战士们身躯化作的碑林上。

二人止步于埃克提尔尼尔身前,杰尼索夫不自觉地攥着衣角,等待回应。

“是‘追猎者’阁下的意思,还是你自己呢?”而那回应令杰尼索夫瞳孔为之一震。

“您已经知道了?”

伊万诺夫没有作答,只是朝着埃克提尔尼尔的躯壳又走近一步,“还记得我们是怎么来到的西北边境吗?”

“不敢忘记。”

“嗯。”伊万诺夫对着面前这张可称故人的面孔,北地雪祀依旧是面色沉郁,但此时却多了些许安详。

身经百战的乌萨斯将军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十六年前在落日峡谷那惨烈一战的诸多片段闪过脑海——与作为坍缩体的埃克提尔尼尔血战,士兵们一一倒下,紧握手中的黑刃军刀将被夺走的萨米英雄击退……

急速快进的记忆在战后行军的画面放缓,“清场行动”归来的伊万诺夫带领部队向圣骏堡方向开进。

他们关闭了通讯,沉默地行军,一路关口也都无声地向他们开放。

士兵警惕地打量着伊万诺夫和他的“白熊师”,微妙的气氛中相安无事。

他们走过繁华的城市,好事的居民放下手中的报纸张望——并没有任何一则新闻报道帝国又在哪里有战事。

休整的士兵为年迈的居民提箱包,杰尼索夫给街角的乞讨者递去一块面包,暗处的几个人影因对上他的目光而退散。

又一道敞开的关口,一个身形挺拔的军装老人站在门前,“白熊师”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伊万诺夫身上。

他被众多目光捧着——不安的,期许的——带队来到关口,命令众人原地休整。

而后下马走向那位老人——乌萨斯首都军参谋,同时也是他的老师——彼得罗夫。

“维亚切斯拉夫·彼得洛维奇参谋,您头发又白了些。”

“安德烈,你这是在做什么?”

既然彼得罗夫单刀直入,伊万诺夫便不拖泥带水,他的话音混在北风里,划过彼得罗夫脸上的皱纹:“去圣骏堡,见陛下。为了那些白白死去的年轻人,还有我的三个儿女。”

凛冽的寒风让老人稍许眯了眯眼,他深深呼吸,白色的雾气吐出后即被吹散:“你已经打过那么多仗,该知道战死沙场本就是无可避免的事情。而且你也知道,安德烈,我的儿子也曾在战场上为帝国战死。我问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从边境走过来的这一路会那么顺畅?”

“您请说。”

“是陛下念及你在北部边境的战功,以及一路上并没有发生异动。但安德烈,你应该清楚‘白熊师’现在的行为意味着什么。我视你为我的孩子,丧亲之痛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所以这场闹剧也必须得在这里收场。”

魁梧的将军低下头颅,但身侧的双手却握拳颤抖:“维亚切斯拉夫·彼得洛维奇老师,我并无忤逆之意,也并不为失去了亲生骨肉们而冲动行事。如您所说,既然上了战场,就要有战死的觉悟,伤亡亦是既定的事实。但我并非对自己的部队折损感到不满,我见陛下,是要让陛下看看北方战线在这些孩子们的护甲和身上留下了什么,也希望那些远离边境的贵族和官员能够回想起自己应该为这个国家做什么——”伊万诺夫迎着北风在山间的怒号抬起头,那双眼中盛满不甘和愤怒,“北部的作战是如何变成这样呢,是作战计划制定不周吗?是我们的战士不够勇猛吗?是敌人太过强大吗?都不是,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是弗拉基米尔的部队没有按作战计划提供炮火掩护和侧翼支援!是作为西北边境军参与联合行动的,他的部队违抗军令,才致使我们失去了那些黄金般的孩子——我的儿女,还有其他好小伙子们。我打过那么多仗,为保存实力不顾大局的军贵族,依附于他们把国家搞得乌烟瘴气的走狗,都见过太多!您说,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多少次?”

彼得罗夫怔然,这个自己视如己出的学生仍然性烈如火,当年他对伊万诺夫关护有加,除却他早早展露出的才能,还因这一点像极了他的儿子——那时的彼得罗夫方才经历丧亲之痛。

而伊万诺夫却也是因这一点,被首都军的军官们排挤。

自目送伊万诺夫前往最为凶险的北部边境赴任起,彼得罗夫不止一次猜想,当初年轻的伊万诺夫主动申请前往北部边境这个决定里,有几分赌气。

而今这个答案不再重要了,二十年不见,他身上依旧唯有赤诚。

“对不起,安德烈。”

“不该是您道歉。”

“西北边境司令官弗拉基米尔屡次贪污军事拨款,越境残杀萨米平民以冒充军工,相当于将进驻开发萨米的机会拱手让给哥伦比亚——这些事情我早在‘清场行动’开始前已经奏与陛下。我原本认为这是个很好的时机,联合行动结束后弗拉基米尔被治罪,而你也能从凶险的北部边境调任西北边境。没想到太迟了——”彼得罗夫拂去眼角沾着的雪花,随后从军大衣里取出一封委任状,在伊万诺夫面前展开。

上一次摸自己的脸是什么时候?

现在与那时相比是否多了几道皱纹?

上一次见到伊万诺夫还是二十年前,现在的他好像比当初更加高大了。

他在北方转眼也有二十年,娶了个叫做冬妮娅的妻子,在送到圣骏堡的信件中每次都有提及,只是也没能见上一面。

这一刻,彼得罗夫无比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流逝的时光,衰老即是它的重量。

而那同样的时光也给曾经的年轻人带来馈赠,他们成长,变得毅重,可被依靠。

伊万诺夫背着身后年轻士兵们各色的目光,接过那纸在自己名字后面写着“西北边境司令官”的委任状,“……谢陛下。”

与此同时,独自远离队伍,倚在一处墙后密切关注两人的杰尼索夫也终于松了口气,他的身后黑影消散。

雪停了。

萨米北部的边境,伊万诺夫在树痕战士们残躯的碑林前脱下大衣,披在埃克提尔尼尔的遗体上。他感慨道:“真是苦涩的回忆啊。”

“是,我们在落日峡谷失去了很多弟兄,最终走到了帝国的西北边境。而我……也必须向您坦白,我在那时接触了陛下派出的另一位使者,也就是‘追猎者’阁下。您不难想象他对我提出了什么,而我相信您不会让事态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就全都答应了下来。”

“这样啊,在那时埋下的种子,因维亚切斯拉夫·彼得洛维奇老师遇刺,长出了如今的结果。既然这样,还是要体面一些,我将向圣骏堡提交举荐你为接班人的信件。”

“您早早就料到了吗?”

“不,我对军贵族和皇帝派的事情没有兴趣,只是在你见‘追猎者’阁下之前就写好了这封信。”

“什么?”杰尼索夫睁大眼睛,不可置信。

“我看着你在我麾下崭露头角到能够独当一面,综合作战技巧和觉悟,与你同期的年轻人中没有比你更优秀的。”

“我以为……”

“以为我会把这个位置留给我其中一个孩子?”伊万诺夫转向杰尼索夫,嘴角上扬。

乌萨斯西北边境的准司令官花了片刻来打理自己目光躲闪,不知所措的模样,而后露出一个由衷的笑:“我还记得您的大女儿维克多莉娅那几乎把‘将爸爸抢回来’写在脸上的表情。”

“你也好,我的三个孩子也好,都是从小跟着我进入军队的。不过想来我那时确实对你更加上心,教导中有所偏重,其实不好。”

杰尼索夫默默听着。

“可维亚切斯拉夫·彼得洛维奇老师却最疼爱我了。”坚毅的乌萨斯将军难得露出柔和的神情,就好像沉浸在某种温暖的回忆之中,却又很快自嘲地笑起来,“到头来我才是那个害老师和你操心的小孩。该退下了,是该退下了。不都说吗,需要年轻人操心的时候人就老了。”

“可这跟我想的不一样呀!从您把我从流民堆里领回来的那天,我就没想过要离开您啊!”杰尼索夫倾身向前,似要挽留那不可追回的岁月。

而伊万诺夫只是微笑着拍拍埃克提尔尼尔残躯的肩膀,自言道:“‘木裂’埃克提尔尼尔,是十六年前落日峡谷遇到的最可怕对手,生前曾是萨米北方对抗精怪最久的英雄。我本想亲手送他上路,但如今由寒檀雪祀西蒙娜做到这件事,倒也更好。他们渊源更深。叶甫根尼,我这一生做到了很多事情,却也有一样遗憾。”

“您指的是……夫人?”

“是,可怜的冬妮娅,她为我生了三个孩子,但直到她因为伤寒病逝,我都没有能带着她去南方看看。她一辈子没离开过北方,就连我说要送她去南方养病,她也说想留下来陪我。这西北边境我来得匆忙,后来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要把她的坟墓迁移过来,却发现墓地里的棺椁不见了。我思来想去不明白,谁会做这样的事情呢?”

“这些年我和您通过各种渠道多方打探调查,也毫无收获。”

“过去了,都过去了,现在我只求不再多一样遗憾。叶甫根尼,我要趁着还头顶乌萨斯西北边境司令头衔,去完成最后一样事情,让大地上再无‘女巫’。”

关于萨米与乌萨斯关系格局的长篇大论闪过杰尼索夫脑海,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心头,叫他信任这个既是长官又是长辈的男人。

伊万诺夫将他这一脸五味杂陈全都看在眼里,当杰尼索夫表情放松,终于是决定不进行任何劝说,伊万诺夫由衷感到欣慰。

伊万诺夫告诉了他自己的另一样决定:“至于你,我把去松心百合疗养院的名额让给了你。不功成名就也没有关系,我只想告诉你还有这么一条能够颐养余生的退路。”

“我不能——”

“走吧,叶甫根尼,我有些冷了。”伊万诺夫转身往车的方向去。

战士的碑林朝着他伸长了影子,黄昏时分的天空重又缓缓飘下细雪,仿佛萨米为他送行。

慢了半拍的杰尼索夫脱下自己的大衣,追上伊万诺夫,披到他肩头。

雪花落在战士们永寂的躯壳间,埃克提尔尼尔肩头那件属于伊万诺夫的军大衣上,再度填平已死战士们漆黑的伤痕,也终将覆过北国大地上,经年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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