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在冰原上肆虐,群山肃穆。
一座依山势而建的城寨矗立于山峦间,俯瞰无际的北境。
过了冬牙群山,气候会变得极端恶劣。
只有亲临此地,才能够真正体会到萨米人常说的“萨米的怀抱”是为何意。
这便是文明的边陲,萨米已在此筑下天堑。
而远方地平线上,移动轨迹异样的黑影攒动。
西蒙娜掀开指挥室的布帘,坐在其中的其他部族雪祀和战士首领们向她点头致意,先一步抵达的提丰则为她递上一杯热茶。
指挥室外密集的脚步声持续着,从窗口俯瞰要塞内部,仍有伤员源源不断从前线送下。
“我猜你是被净化雪祀们赶回来的。”提丰待西蒙娜饮下一口水,对她开口。
西蒙娜闻言,不可置否:“说负责战斗的雪祀就负责战斗,负责净化伤员身上坍缩现象的雪祀就负责净化,不要浪费额外体力。”她看起来灰头土脸的,直到喝完面前的热水,才想起拿火堆旁的湿毛巾擦擦脸。
在火旁烘热的水盆中浸泡的毛巾刚离开热源,就变得冰凉。
这很好,令她能够保持前线战士应有的清醒。
那些被擦拭下的脏污混合了她的血,战友的血,坍缩体死亡时溅射出的物质——当然,在雪祀法术的影响下,这些东西已被净化——北部要塞的战士们刚经历了一场与坍缩体之间的苦战,暂且将那些邪物击退。
“各位雪祀阁下——!”宝贵的放松并未持续多久,一名传讯兵便慌忙闯入指挥室。
擦脸的,喝茶的,站在窗边观察要塞内外的,对着作战地图神色凝重的——做着各种事情的人纷纷顺着这个声音传来的方向,将道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去。
而来人抿了抿嘴唇,努力调整着呼吸,眉头微颤,似乎是有什么十万火急却又难以开口的事情堵在喉头。
距离门口最近的西蒙娜向他走去,传讯兵眼中闪过一道光芒,递出手中的望远镜:“北面,北面——”
西蒙娜来到窗前,用望远镜只看了一眼远方,便也神色复杂地放下望远镜。
随后另一名雪祀接过望远镜,朝北面瞭望片刻,放下,再下一位雪祀,下一位战士长——萨米的首领们围到窗前,重达千钧的沉默在他们间传递。
北部要塞外寒风凛凛,黑雪肆虐,西蒙娜的眼神却冷冽更甚北风,这方小小的指挥室中,她低声的宣告在寂静中掷地有声:
“埃克提尔尼尔,回来了。曾经的北方守护者,如今已是邪魔的尖兵。”
黑雾笼罩的地平线上,面容消瘦却坚毅的埃拉菲亚男子提着战锤,一步步朝着故乡的方向挺进。
黑色的雪纷纷飘落在他身侧,落在战甲的裂痕间,嵌进破败衣袍下漆黑幽深的伤口里。
扭曲的阴影从山石和死木下诡异地伸展,缠绕,聚合,如活物般蠕行着,追随他的脚步。
在他身后,戴着木质头盔的战士们木然地与他同行。
感受不到寒冷,感受不到疼痛,晦暗的瞳孔中,只有远方的群山在吸引他们前进。
向前,向前——
空洞的躯壳迈出一步,前方的山岩已没入身后的暗影;曾属于萨米的战靴踏上地面,欲要前进的身姿埋没在后方的黑雾;抬起的左腿忽然出现在右腿之后,落下这步时却已前进数十米。
他们——不,是它们——沉默而稳健地行进,身影却飘忽不定。
昔日同袍的战衣仍穿在身,其内里的血肉与神智却已成邪魔的食粮。
它们顺着那些坚定的,美好的,深刻的思想与记忆“回来了”,以那些灵魂中最宝贵的记忆为道标,来褫夺他们的挚爱。
作为萨米的战士,应捍卫家园。作为同胞,更有义务让他们安息。
“西蒙娜阁下!信,伊万诺夫的信!哈啊,哈……”从乌萨斯归来的信使星夜兼程,到了北部要塞指挥室时,终于松下口气,腿脚一软,就要跌坐在地。
两旁的战士见状干净搀住他,围在窗边的一众萨米首领纷纷转身。
他颤抖的手急匆匆从口袋里掏出那封盖有乌萨斯西北边境司令官封蜡的信件,递给西蒙娜。
西蒙娜拆开信件,周围没有出过萨米,不识乌萨斯字的雪祀和战士长们紧张地看着她。
通读信件并没有花去多长时间,伊万诺夫的回信简短而实在,西蒙娜向众人宣布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乌萨斯人——我们喜怒无常的老邻居,新朋友——已出动两支边境集团军,迎击南下的大量坍缩体。对方希望我们可以主动出击,截杀向萨米方向流窜的敌人,以确保围剿能够成功。鉴于时间紧急,如果我们同意合作,就点燃乌萨斯西北边境方向的烽火。那么大家的意见是——”
萨米首领们面面相觑,很快就在无言的眼神交流中达成了共识。
他们中一人说道:“虽然萨米与乌萨斯素有摩擦,但事分轻重缓急。北方的邪祟是我们共同的威胁,乌萨斯能够与我们共同作战,自然再好不过。”其余人也都郑重地望向西蒙娜,纷纷点头。
“我去向萨米请愿,劳驾祖灵为乌萨斯西北方向的部族降下密文,告知他们点燃烽火。”一名雪祀自告奋勇,拿起法杖走出指挥室。
其余人摩拳擦掌,这次乌萨斯与萨米并肩作战,他们都不再有后顾之忧。
提丰则投来疑惑的目光,西蒙娜见此坐去她身边。
她们贴得很近,是小声交流不会被其他人听到的距离。
“怎么了,小台风?”西蒙娜喊着提丰的昵称,那样子活像一个年长者准备回答孩子的问题——虽然西蒙娜确实比提丰要大。
提丰看着她一副胸有成竹,就好像知道自己要说什么的模样,问出了那个预料之中的问题:“怎么会这样顺利呢?乌萨斯到底提出了什么条件?”
西蒙娜哑然失笑,同样跟外界有过接触的提丰不再像传统的萨米人那样淳朴,却还是没有学会分辨外面人的用意。
她告诉提丰:“条件就是萨米的存续,如果萨米沦陷,乌萨斯就不得不在更长的边境线上投入更多的力量来应对邪祟的威胁。共同的敌人促成具有诚意的合作,这就是外面世界的运行逻辑。”
“哇哦——西蒙娜,你离开萨米一段时间,我都觉得你有点像是外面来的大人物啦。”提丰上下打量西蒙娜,后者则在她腰上轻轻捏了一把,像在劝阻淘气的孩童。
“多亏了博士教会我这些,我才能成为更好的领袖。”提丰被掐到痒痒肉,忍笑挪动身子远离西蒙娜,还不忘回手反掐一把她的痒痒肉。
但西蒙娜对此毫无反应,只是带着微笑看她可爱的动作,这不免让提丰嘟起小嘴,那模样变得更加可爱了。
西蒙娜拍拍她的大腿,示意玩笑点到为止。
不论直呼昵称,还是亲密的肢体接触,都是他们共同行走雪原,捍卫萨米家园的过程中所养成的熟络。
不论西蒙娜看到什么,学到什么,她仍是在场所有人志同道合的战友——唯这点不会变迁。
“各位,罗德岛的支援到了!据说都是受过对抗邪魔专项训练的好手!”忙碌的传讯兵再次为指挥室带来消息,一个再好不过的消息。
“既是远道而来助阵的朋友,就快请他们进来吧!”靠近门口的一名战士长语带兴奋,他见识过罗德岛在萨米办事处工作中展现出的靠谱一面。
“为首的博士带着战士和物资班到的北部要塞,现在正在仓库和我们的人一起清点物资。”
西蒙娜闻言,站起身来:“如此贵客,还是由我亲自接待吧。”
“我也去会会这个罗德岛的领导者。”
“算我一个。”
“我留守指挥室,随时战备。”
“走吧,一起去见我们的新朋友。”
大半萨米首领跟着西蒙娜走出指挥室,前往博士和罗德岛干员们所在的仓库,西蒙娜一路用手试图理顺自己因为连日战斗而没有好生打理的头发,将翘起的发丝捋平整。
她的脚步不自觉变快,当她向传讯兵发问:“罗德岛带来的物资班,有招待他们休息吗?”,传讯兵的声音已在她身后三步之外:“正在和我们的战士一起搬运物资。”
西蒙娜的嘴角勾出一抹浅不可见的微笑,这才察觉到从刚才开始,自己的步子就因为欣喜而比平时快上许多——这些急迫的表现在她看来都是一种小小的失态。
于是她放慢脚步,等到身后的长靴踏地声渐近,再用和他们同样的速度前进。
只是自顾自打理起貂裘毛领的双手,她没能管住。
“西蒙娜姐姐——!”当众人走到仓库门口时,一抹橙黄色的身影从仓库内窜出,扑进西蒙娜怀中。
是个健康有力的佩洛姑娘,但西蒙娜在罗德岛时已经对这种事情见怪不怪,并养成了条件反射。
敦实丰满的躯体被西蒙娜拦腰抱住,她借着一个转身卸去力道,抱着扑过来的刻俄柏转了两圈,成功让佩洛女孩发出一声欢叫。
“小刻呀,博士在里面对吧?”刻俄柏就这样成为了众人见到的第一个罗德岛干员,紧张的气氛也因为她的活泼可爱而有所缓解。
“在哦在哦!”她匆匆拉着西蒙娜的手走进仓库,其余雪祀和战士长大步跟上,见到了仓库里与艾尔启站在一起的博士和凯尔希。
其余不少穿着罗德岛制服的人正在帮忙整理运输物资,他们的制服大抵氛围两种,一种是加绒加棉的宽大冬装,一种则是在此基础上兼顾了防护性的战斗装束。
“原来两位都在,感谢罗德岛对萨米北方的重视。”西蒙娜向二人问好,凯尔希向站在西蒙娜身边的刻俄柏挑了挑眉,她小跑着躲到了博士背后。
博士回应西蒙娜:“除了我们,还有物资班,和精英干员们。见过各位首领,罗德岛会组成多支独立小队参与北部要塞的战役。”
“既然是西蒙娜认可的朋友,我也就不过问什么了。”
“啧,在后面帮忙的那些,看起来也有不少身经百战。”
“让参与一线战斗的人员去往战士们休息的地方吧,北部要塞的状况还没有紧急到需要战士帮忙一起清点物资的程度。”
“咳咳,他的意思是,前线战士和后方勤务各司其职。”
萨米的首领们一一与博士和凯尔希打过招呼,这冰天雪地的文明边陲并无内陆国家的冗杂礼仪,互相认识后众人便一同返回营房休息。
西蒙娜吊在队伍末尾,来回扫视仓库内,试图寻找一个熟悉的身影。
仓库很大,难保这匆匆几眼能没有遗漏。
可正是因为没能看见,她反倒轻轻舒了口气。
“西蒙娜,在那呢!”提丰用手肘轻捣西蒙娜腰间,顺着眼尖的猎人所指,西蒙娜看到一个魁梧的身影正卖力地搬运着货物。
她当即五指插进发丝里,试图把连日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后因无暇打理而变得板结的发丝弄得中看些——尽管在来的路上西蒙娜已经整理过仪表。
而远处的米尔哥罗德斯基也好像是感受到一股带着温度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般,朝西蒙娜的方向看过来。
人群中的博士试图寻找一开始站在萨米众首领前排的西蒙娜,凯尔希也顺着博士的目光去瞧,于是看见了西蒙娜的小动作,以及她和米尔哥罗德斯基互相挥手致意。
凯尔希只感到侧脸一阵燥热,便瞥向博士,后者正匆忙收回偷瞄她的视线。
凯尔希张嘴试图说些什么,又咽回肚里。
她用力地捏了捏右手,无名指传来钝硬的触感——婚戒戴在手上这些年,早已习惯如无物。
但总有些时候,她会被以各种形式提醒,金属与皮肉终究有别。
众人的脚步与交谈声环绕在耳边,凯尔希借整理刘海的动作,佯装自己不曾侧目。
西蒙娜和米尔哥罗德斯基简短的打招呼很快结束,她转身随众人而去,却见身边的提丰对着她偷笑。
“都是被你捣得痒了。”
“我记得西蒙娜你没有痒痒肉。”
“我有。”
“嗯?”
“我有。”
“痒你理头发?”
西蒙娜绷着脸,进退失据地同提丰犟嘴,这种事情在以传承知识为天职的雪祀身上可不常发生。
随后一根纤长的手指点在提丰心口,二人齐齐望向来人——故意放慢脚步的艾尔启。
她对着提丰,又似乎不只是对着提丰说:“头发丝连着这里呢,拽一下,钻心疼。”西蒙娜闻言轻咳两声,眼神在前方队伍和艾尔启的眸子间走了个来回,无声示意“人还很多”。
艾尔启并不作表,只是将视线移回前方,看似漫不经心道:“米尔哥罗德斯基先生对于支援北部要塞的外勤任务,是很积极的。”
她说罢,便同提丰双双加快脚步,跟上前方众人。所谓默契,莫不如是。只留西蒙娜一人吊在几步之外,嘴角噙笑。
要塞通道的火把摇曳着,令人心安的温暖随柔和的光芒逸散在空气中。
“所以,你有想过什么时候,怎样开口吗?时间已不多了。”
“这是我们每个人都要面对的,船到桥头,唯有接受。”
因非冰原的风雪肆虐着,冷冽蚀骨的寒风与漆黑的污雾肆虐在文明外。
这个雪夜,萨米的战士们列阵在北部要塞的防线前,流窜至此的坍缩体根本无需他们追猎,来自萨米的气息将吸引这些邪物前来。
斩杀被污染的非人之物,是每个萨米人生而便伴有的使命,他们本不该为此感到诧异、惶恐、动摇——如果那些邪物的领头者没有顶着萨米英雄的面孔。
埃克提尔尼尔,深受萨米人爱戴的强大雪祀。
十六年前携族人离开萨米的怀抱,意图平定北部的灾异,自此杳无音讯。
萨米众首领未有在观察到它的存在时,将这一情报公布给北部要塞的战士们。
因为由此可能造成的恐惧会让邪魔造成的坍缩直接出现在营地内部。
而代价,则是此时他们必须在因非冰原上,面对识别了这些动摇的情感而变得强大的邪物。
那脸上有着锐利线条的高大“埃拉菲亚男人”抬起头,看向战士们的方向,张开嘴,震耳欲聋的咆哮在众人脑海中直接响起。
无意义的杂音伴随不可辨知的音节撕扯着思维,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强大的坍缩体。
尽管不常见,但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该如何应对,他们努力忽略噪音里可能带有的信息,将其当做无意义的杂音。
只是其中一个音节,那刻入每个萨米人神髓中的音节——“萨米”,就这么突兀地从大量无意义的未知音频中跳出来。
由此,对于坍缩体的咆哮在人群中有了共同的认知,众人身边的空间陡然发生扭曲。
他们对于家乡的热爱,眷恋,依赖,此时全都成为了坍缩体们的道标。
它们就仿佛得到了什么指示,又或者只是无智之物被同一种事物所吸引,原本还勉强有队伍模样的坍缩体们——埃克提尔尼尔身后那些还身穿曾经树痕部族甲胄的——终于原形毕露,以难以置信的轨迹疾行,却仿佛依旧在以某种扭曲的阵列冲锋,使得它们的威胁比寻常聚集的坍缩体更大。
众雪祀立即展开术式,法术的光辉将夜晚照亮。
艾尔启也以独眼巨人的凋零法术协助截杀从四处袭来的“树痕战士”,罗德岛干员们在博士的指挥下与萨米人共同迎敌。
“还这些被邪魔夺走的同胞们安息!他们已不是树痕部族的同胞,从今天开始,曾属于树痕的战士就叫做‘木裂’,今天我们将不惜代价,将这裂痕阻拦在北部要塞之外!”西蒙娜高声呼喊着,她的声音借由法术的增幅,又成为传播雪祀加护的媒介,让战场上所有人心中升起足以对抗酷寒和邪祟的温暖和希望。
她望向那还呆立在原地的“埃克提尔尼尔”,又回头对上博士的目光。
凯尔希放出Mon3tr,锐利的黑爪刺穿一只突然闪现至博士身前地木裂战士。
绿色菲林用傲然的眼神逼退迫至眼前的黑雾,那冰冷又坚固的认知似乎能够夺走邪魔的力量。
博士向西蒙娜点了点头,西蒙娜会意,取出自己作为雪祀的指挥令牌,将其抛给博士。
博士高举那属于西蒙娜的令牌,高呼:“亡寒部族的战士,从现在起,暂时听我指挥——!”亡寒部族,也就是新生寒檀部族的战士们听令,且战且退,与罗德岛的精英小队会合。
没有人提出疑问,没有人产生片刻犹豫,他们都知道西蒙娜想要做什么。
又一阵震耳欲聋的嘶吼直接从大脑里响起:“萨米——!!!”
不属于任何国家的,本不该存在的语言不可思议地被自动认知为这个熟悉的名称。也正是在这一刻,恐怖的异状发生在战士们身边。
原本正常的空间就像是凭空出现了隐形的奇点,周围的战士们四肢都向身体内部卷曲,手指从心脏窜出,却不见流血,只是痛苦地倒地,再无气息。
随后化作姿态扭曲的坍缩体带着浑身如打码一般模糊不清的肢体状图像缺失,扑向刚才还在并肩作战的队友。
另一些战士则忽然发现刺出的武器戴着诡异的行迹脱离自己的掌控,甚至出现在同伴的喉头——一名试图用法术逆转坍缩的雪祀被凭空出现的友军刀刃割开气管,捂着喉咙倒地徒劳地呼吸。
他的死亡只是倒计时,因为再怎么用力吸气,冰冷的空气都会从温热的喉间伤口漏出去,而无法进入肺部。
至于刀刃的主人则站在十米开外,原本武器和手应该在的位置空无一物,就仿佛伸入无形的传送门一样不知所踪。
而没有了武器抵挡,只能眼睁睁看着木裂战士轻易地冲上来用战锤敲碎他的头颅。
数把燃烧的飞刀嵌入木裂战士的躯干,点燃他们漆黑的伤口。
它身边其它被惊动试图冲刺的同类在迈出几步后突兀地消失无踪,但当它们凭空出现在下一处时,头上无一不插着一支漆黑的箭矢——刻俄柏和提丰的配合浑然天成。
西蒙娜手中的法杖发出湛蓝色的光芒,她用法杖往地上一顿,洁净的新雪与暴风一同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驱散染污的黑雪,撕裂空间坍缩产生的异样黑雾。
雪祀们重整态势,共同施展出加固空间的净化术法。
试图袭击他们的木裂战士全都在触及他们的前一刻腐烂凋零,萨卡兹的巫术连黑暗都能腐蚀,作为施术者的艾尔启额头上那颗蓝水晶状“独眼”闪闪发光,天目之下,所有坍缩体的行动轨迹暴露无遗。
“埃克提尔尼尔”终于行动了,它手提起战锤的那一刻,即出现在西蒙娜眼前。
重锤带着黑气砸下,西蒙娜敏捷地撤步躲开,随后摊开未握武器的右手,一枚冰晶从掌心升起,又被她重重捏碎。
“埃克提尔尼尔”身上的黑雾,和那冰晶粉碎所爆出的晶莹粉尘混杂在一起,瞬间产生一片视线无法穿过的诡异帷幕。
外部看似不大,内里则另有乾坤——满地污秽和尸骸,天空赤红,黑雪与白雪混杂着落下——这是寒檀雪祀与被污染同胞间的死斗之所。
金铁交鸣,同胞的兵刃和曾是同胞的染污躯壳挥舞旧武器——碰撞在一起。
今夜必是个充斥厮杀的不眠之夜。
北部要塞的物资班休息室中,米尔哥罗德斯基坐在床边,远望向窗外被法术点亮的夜空,见证那无声的惊雷。
再是第二人,第三人,今夜远道而来的异乡人们亦难眠。
他们走出休息室,温暖的火光接替骇人的法术闪光,再是星空和双月宁静依旧,橙黄的火把在前方招摇——众人踏入军备仓库。
执勤的萨米战士只如沉默的雕像,毅重的面庞始终望向北方。
一柄柄锋刃被取出,打磨,上油。
库房里回响着砥石摩擦兵刃之声,而门口驻守的战士缄默依旧。
他们以沉默装点门外雪祀的忙碌,从对抗灾异的战场上退下的伤员,原则上禁止接触一般人员。
众人只是全神贯注养护手中的兵器,山的坚毅刻入他们的指掌,火的明亮烙入他们的双眼,灯下锃亮的刀锋仿佛能驱退远处的黑雾。
是祈祷,亦是决意,此刻的北部要塞中人人严阵以待。北风呼啸,吹不散黑雾中萦绕的悲伤。
悲伤——这是西蒙娜在眼前这个曾是埃克提尔尼尔的坍缩体身上能够感受到的唯一情绪,它不是完全的空洞。
战锤砸在地面,她敏捷地跳开,挥动法杖射出冰刃回击。
下一秒,“埃克提尔尼尔”出现在西蒙娜身侧,她将法术加持在自己千锤百炼的身躯之上,凌厉的肘击直取“埃克提尔尼尔”面门。
但它脚尖点地,迅速撤身,在自下而上抡锤退击。
西蒙娜举起法杖抵挡,强劲的力道震得她手臂发麻。
但拉开了距离的机会不可多得,她另一只手按住法杖顶端,将体重和手劲一同压在法杖上,杖尾插入地面,一轮轮尖锐的冰柱以西蒙娜为圆心迅速生长扩散。
“埃克提尔尼尔”轻易躲过了蔓延的冰柱,而西蒙娜的目的并不在于杀伤。
坍缩体行动诡异难测,但生物趋利避害的行动逻辑却能够预测。
既然封死了周身,那么它要反击就只能从——
西蒙娜眼中的“埃克提尔尼尔”化作一道残影,它理应是向后退的,但冰柱与冰柱的缝隙里,它就这么消失了。
经验丰富的雪祀并没有慌乱,也没有试图寻找它的位置。
她双手松开法杖,在无数冰柱簇拥的有限活动空间里撤身,短而精悍的冰刃在手中成型,凭直觉挥斩。
——上方!
巨锤落在西蒙娜原本站立的位置,“埃克提尔尼尔”从天而降,突袭失败。
而西蒙娜的冰刃则重创了它持有武器的右手,留下深深的创口。
这样的伤口本可见骨,但“埃克提尔尼尔”的躯壳里空无一物,只有深不见底的漆黑,其中宛如倒映星空,又似掺杂各种异样的色彩。
西蒙娜在那一瞬目眩,窥探深渊总令人不适。
所幸“埃克提尔尼尔”因为西蒙娜的攻击在很大程度上被削弱了行动能力,就连惯用的巨锤也无法再拿起,这才没有让着瞬间的恍神成为致命的破绽。
这一剑同样切断了“埃克提尔尼尔”身上残破护甲仅剩的几处连接,甲胄尽落。
它身上的累累伤痕暴露出来,无一不透出炫目的黑暗——它有旧伤,只有一种方式能够给坍缩体造成不愈的伤口:那就是被邪魔覆写的器物受萨卡兹古老秘术祝圣之后,为强者所使用。
除此之外,就连雪祀的法术和乌萨斯的技艺也无法做到。
这究竟……
强者对决,一瞬的犹疑,对另一方而言则是莫大的机会。
除去不散的悲伤,西蒙娜还感到勇毅、愤怒、悔恨——这些强烈的情绪同时从“埃克提尔尼尔”体内爆发而出,以直观可感的形式冲击她的感官,却无法道明究竟是自己身上哪处感官可以接受这些抽象的信息,这在受坍缩影响的区域是常见的。
真正让西蒙娜惶恐的是这些情绪转瞬即逝,短暂的爆发之后,强烈的情感伴随那绵长的悲伤一同消失无踪,只余一片虚无。
就好像,属于埃克提尔尼尔最后的自我在此刻泯灭。
那张熟悉而消瘦的面孔陡然出现在眼前,那确实是曾经萨米英雄的面孔,而非像其他坍缩体一样,拥有在观测者眼中无定型的容貌。
但那双眼睛,里面却闪耀着千变万化的黑暗,扭曲的光勾勒出黑暗的核,墨色的冰从“埃克提尔尼尔”的体内刺出。
倒错的时空中,埃克提尔尼尔向眼前强大无比的堕落雪祀发起最后的冲锋,他已舍弃战锤,身躯千疮百孔。
但一丝信念仍然支撑他将体内的法术催动到极致,舍身发动最后的冰霜爆破。
敌人近在眼前,他的眼中只有远处那代表萨米的光。
光为什么是萨米?
萨米是什么?
光是什么?
没有根基的悲伤悄然消散。
我是谁?
萨米的儿子向着虚假的故乡挺进,萨米的女儿誓要斩断纠缠他已死躯壳的障目之暗——无瑕的冰晶与漆黑的冰晶交错,互相摧折。
数根锋刺划伤西蒙娜的手臂和小腿,其中一根更是距离西蒙娜咽喉不逾一寸,而“埃克提尔尼尔”已然油尽灯枯。
黑雾散去,西蒙娜又重新置身在那片战士们与无名坍缩体们激战的战场。
亡寒部族的战士们在博士的指挥下攻守有度,而其他战士长和雪祀也主动与博士共同指挥队伍,对无智的坍缩体们形成分割。
西蒙娜举起法杖,与“埃克提尔尼尔”的战斗导致过度消耗,以至于此刻催动法术都会致使左眼病灶隐隐作痛。
正在此刻,宛如回应她的勇猛无畏和守土决心,天空横生异象,月光如柱。
倾泻在这方战场,也只照亮这方战场。
被月光所覆盖的萨米战士刀锋上密文浮现,变得削铁如泥。
萨米在远方宣告:一草一木,皆为利器。
从未被记载的密文赐福出现在战场之上,战士们的攻势摧枯拉朽。
古老宏大的声音告诉西蒙娜——这位被萨米所偏爱的雪祀,是异邦人借武器传达的祝福,经由萨米的力量加持,才诞生了新的奇迹。
在萨米的土地上,言语与诚意亦是力量。
西蒙娜举起法杖,萨米祖灵的意志重如山岳,而象征那意志的澄净光芒轻盈又耀目。暴雪怒号,将黑暗埋葬。
“敬祖灵之父——!”
“敬胜利——!”
萨米人和参与支援的罗德岛成员们围坐在北部要塞后方的族树之下,参天巨木之下燃烧着数堆篝火。
萨米的战士和雪祀们早早准备好酒食,却仍然克制欢庆的冲动,而是先请求族树的应允。
族树欣然答应了在枝头张灯结彩,在树下把酒言欢的请求,于是一场萨米式的丰盛晚宴就此开始,敬酒声此起彼伏。
“是叫博士吗?喂我说,难道就没有名字可以用来称呼您吗?”一名年轻的战士首领端着一杯瘤奶酒走向罗德岛成员们围坐的篝火,远远地对博士举起酒杯,精英干员们也向他点头致意。
博士朝他微笑着举起酒杯:“这可难住我了,朋友。我从这片大地上睁开眼的那一刻到现在,都一直被他们博士博士地叫!”说罢,他还颇为幽怨地看了一眼凯尔希,凯尔希只是将手中刚喝干的酒杯重新倒满,没有搭理博士。
但博士知道,她朝自己白了个眼——他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敬博士!也敬所有人!”凯尔希高举酒杯,一饮而尽,晶亮的酒液从她的嘴角汩汩流下。
顺着下巴滴落在衣衫上,顺流到脖颈间。
博士从未见到过她如此粗犷的模样。
“敬所有人——!”干员们也跟着举起酒杯大喊着敬酒词,一饮而尽。
“敬凯尔希——!也敬所有人——!”在众人的呼声之中,博士竭力发声。
凯尔希瞥向博士的目光刻意避开了他注目的轨迹,“咳咳——咳——”
“啊呀!你怎么——”却在博士喝太急咳嗽连连时,一把夺下他手中的酒杯,嗔怪着为他抚背。
待得咳声平息,凯尔希把手中本属于博士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那位前来敬酒的年轻萨米战士长带着暧昧的笑意看二人,点头连连。
他也举起手中的酒杯,高声道:“敬各位——!”随后一饮而尽。
饮罢,他将酒杯倒提起来,示意自己确实一口喝干。
众人只以为那是展示自己的实诚,却不想他脸上暧昧的笑容里忽然闪过一丝狡黠,随后侧移一步,摊开手掌指向后方。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以西蒙娜为首的萨米首领们排成长队,手中人手一杯满满的瘤奶酒——原来年轻的萨米战士长所展示的,是敬酒的“规矩”。
萨米首领们一个接一个与罗德岛的精英干员们互相敬酒,欢呼和说笑此起彼伏。
博士偶尔也会在一些身材娇小的女性雪祀上来时自告奋勇地与之对饮,结果当然是发觉对方有着与外貌全然不符的酒量,顺便把自己喝得昏昏沉沉。
推杯换盏间,他突然意识到一丝不对劲——凯尔希去了哪里?
博士四下寻找,热烈的气氛中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并不引人注目。
博士在不远处的一堆篝火边发现了凯尔希,她独坐着,原本应当围坐其旁的人们都聚集在稍远处,敬酒渐渐演变为拼酒。
而这温暖跃动的火光却倒成了热闹中的阑珊处。
他蹒跚走向凯尔希,一阵北风转入露天宴会场,篝火和人气将它焐热得恰到好处。
浅醉的博士顿感清明,步履轻快地走到凯尔希身边坐下。
一杯瘤奶酒递到眼前,杯子掩去凯尔希半张微醺的潮红面庞:“我以为你会早些过来。”
她向博士邀饮。
稍远处,另一只眼睛见博士稳稳坐下,终于安心地挪开——那属于一位同样悄然走出人群的与宴者,西蒙娜。
她旋即开始把目光投向罗德岛支援后勤人员围聚处,寻找起另一个牵挂的身影来,却没有发觉自己也同样被不远处的一道视线所注目。
清亮的和弦传入耳中,西蒙娜连带周边其他罗德岛干员和萨米人一起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而那双方才还落在西蒙娜身上的眼睛,则在与她短暂的眼神相交间,轻轻一眨,看往别处——艾尔启不知从哪里掏出把哥伦比亚产的木吉他,正拨弄琴弦试音。
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这位来自古老王庭的独眼巨人身上,她指尖开始淌出时下哥伦比亚拓荒地流行的小调——有的罗德岛干员曾在收音机中听过,有的萨米人则与哥伦比亚探险队共同围坐篝火时听他们弹过——所有认得这段的人都跟着旋律用鼓掌打起节拍,提丰走到艾尔启身侧,用异邦的旋律唱起萨米猎人歌谣的词。
西蒙娜向艾尔启微笑,后者没有看向她,只以吉他声作答——乐曲在这刻进入快板,艾尔启也跟着那马蹄般的节奏微笑起来。
摇曳的火光和动人的旋律全都令人心醉,好像手中那杯美酒溢到空气中,原来那张总是紧锁眉头的面孔笑起来是那样美丽。
噔嘚咚——噔嘚咚——
短促的节奏中,西蒙娜没有忘记自己原本的意向。那个高大的身影并不难找,尤其是对方也在寻找她的情况下。
四目相对,马蹄琴节奏烙入心中,米尔哥罗德斯基端着酒杯匆匆走来的每一步都落在她的心跳上。
西蒙娜一手端着酒杯,一手藏在口袋里,将大捷后收到的那纸乌萨斯电文攥得面目全非——来自乌萨斯的捷报,本该是喜上加喜的消息,却让此刻的她脸上闪过转瞬即逝的阴霾。
他们一步步向对方走近,西蒙娜放在口袋里的手也一点点放松。
到了彼此身前,她看着米尔哥罗德斯基手中的酒杯,向他问道:“为什么只是拿着酒?”
“我在等一个人。”米尔哥罗德斯基眼中倒映温暖的火光,不离西蒙娜面庞。
“等到了,要如何?”脸颊的肌肉有些许酸,西蒙娜意识到从艾尔启弹起吉他,她的微笑就没有离开过嘴角——她第一次保持那么长久的笑容。
“敬她一杯。”酒杯递到西蒙娜眼前,她仰头,与那铁塔般的汉子碰杯。
在用哥伦比亚调子演绎的萨米民谣中,大多数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弹奏吉他的独眼巨人和倾情献唱的猎人身上。
但有一双眼睛,却选择西蒙娜与米尔哥罗德斯基两人作为此刻的风景——凯尔希将二人含情脉脉的目光尽收眼底,博士则已醉倒在她的肩头。
她轻抚斯人的发丝,眼中是淌不尽的温存。
西蒙娜豪饮下手中的马奶酒,美人雪祀用手擦拭嘴角流出的酒液,忍俊等待小心翼翼不让酒溢出嘴角的高壮白熊慢慢喝完。
待他放下手中的酒杯,眼看他红着脸移开目光,对他说:“我想邀请你……”
“……和我回一趟故乡。”一辆汽车在雪原上孤零零地行进,经历北部要塞外激烈的战斗,坍缩现象已暂时无法威胁萨米境内。
在随罗德岛车队返程的路上,西蒙娜向队长艾尔启申请一辆车的使用权。
后者连同她“不会开车,需要配一名司机”的请求一并同意。
于是出现了米尔哥罗德斯基开车载着西蒙娜,两人行驶在萨米境内无名雪原的情况。
米尔哥罗德斯基问过几次目的地,但西蒙娜只是翻看着他行囊中那本原版的《阿廖沙与叶莲娜》不时指路。
直到傍晚将至,方才告诉他此行是为归乡。
米尔哥罗德斯基听闻过西蒙娜家乡曾发生的变故,自知不便多问,故而只是等待她继续言说。
但直到傍晚时分,汽车在一阵突兀的机械摩擦声中熄火,西蒙娜除了指路,并未再透露过什么。
也许在这趟旅途的尽头,一切都会明了——要是他会修车的话,就能够更快接近答案了。
可米尔哥罗德斯基毕竟不是专业的物资班司机,打开引擎盖象征性地扫视后,自然是一筹莫展。
他只好打开后备箱,用车载大功率电台向罗德岛方面求助。
白熊对照着密文本翻译收发信息,一颗树苗在西蒙娜身边悄然钻出雪地——乘坐树木回去的话,会少花很多时间呢。
她摆摆手,婉拒了祖灵的好意。
此刻的西蒙娜,更加乐看米尔哥罗德斯基全神贯注操作电台的样子。
“罗德岛来消息了,说已经定位信号,明天就会来接我们。”米尔哥罗德斯基合上后备箱,把好消息告诉西蒙娜。
“一天后来接我们吗?那正好,接下来的路就走过去吧。”西蒙娜小跑过去,牵起他的手,往雪原深处走去,“雪深,要小心。”
米尔哥罗德斯基只来得及匆匆拿起行囊和提灯。
“那就劳烦西蒙娜小姐带路了。”他跟上西蒙娜的步伐,也许是因为天将入夜,她走得不慢。
两米五的白熊微微弯腰,好不让一米七的大猫太过吃力,自己的重心却因此前倾——这只是牵手的理由,他们心照不宣。
“路……嗯,原本确实是有路的,我闭着眼睛都走得来呢。只不过路是踩出来的,我一个人来来回回再多次,也保不住它。”西蒙娜感到米尔哥罗德斯基的大手将她的手掌握得更紧了,由此传来的温暖也渗入骨子里,“我也没想到会带着人一起走这条不在了的路呢。”
他们转过山石,踏过白雪,夕阳濡染万物,而阳光本该带有的温暖却全都来源于对方的手掌。
北国的天色总是黑得很快,从傍晚到入夜的转换堪称突然。
谁也没有意识到天空由赤红转为深蓝的那一瞬间在何时发生,只知西蒙娜说:“去那边的山洞里休息吧。”时,沐浴着星光。
西蒙娜熟门熟路地从洞穴岩石后面取来一把木柴,脱下半指手套检查是否受潮,随后露出会心的笑容。
篝火点燃,米尔哥罗德斯基脱下大衣悬挂在西蒙娜刚制作的简易木支架上,雪被烤化,衣物被烘干。
他往火堆里添柴木,西蒙娜望着洞外晴冷的夜幕发呆。
这个洞穴很显然是她经常落脚的地方,也许每次归乡,她都会在这里落脚。
这也让米尔哥罗德斯基更加确信,在西蒙娜故乡发生的事情是严重的,灾难性的。
他反复挑选措辞,最终选择旁敲侧击:“这里……离目的地很近了吧?”
西蒙娜拿起提灯走到洞口,又回眸,以无言的邀请作为回答。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雪地里,除了雪和裸露的岩石,米尔哥罗德斯基什么都没有看见,甚至没有一棵树木。
沙沙声打断了他的东张西望,那是西蒙娜正用长靴刨开积雪。
借着提灯的光芒,他看到了,那雪下的土地尽是焦黑。
他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却见西蒙娜脸上的表情意外地平静。
“这里就是我的故乡了,大雪只是掩去伤痕,疼痛却只能自己去习惯。用时间,用麻木。”
雪中的白色身影清冷而单薄,米尔哥罗德斯基向她伸出手,要将她拢入怀中,却忽生一种错觉:就像自己要去拥抱的,只是她身上点缀的几处亮色——帽檐沉郁的黑,衣带跳脱的蓝,瞳孔耀目的金。
而其他那些属于她的白色,都仿佛融进这片死寂的雪原,没入无声的哀戚。
西蒙娜一个激灵,退后几步。
好似那迟来的,绵长的痛楚至此时方才将她刺伤,又好似那温暖的手让她惶恐。
只是这个撤步实在不漂亮,西蒙娜踉跄着摔倒,手中的提灯也落在雪地里。
米尔哥罗德斯基赶忙上前对西蒙娜一个公主抱,往洞穴里带。
她这回再没有逃开的余地,只是将脸别过去。
刘海散乱,被源石结晶填满的左眼全然暴露出来,云开月出,银辉下的面庞上,哀戚与病灶皆无处掩藏,但她全不在乎。
西蒙娜忽然想起那充满情欲和冲动的一夜,激情落幕,米尔哥罗德斯基亲吻她左眼的结晶,温柔地说美丽。
回过神时,已是贝齿紧咬。
米尔哥罗德斯基只是注目不远处透出暖黄色火光的洞口,匆匆地行进,却不知怀中人之所悲,已不为方才之所见。
回到洞穴中,米尔哥罗德斯基将西蒙娜放下。
她单脚着地小跳一步,坐上一块凸起的岩石,笑道:“真是狼狈。”白熊在她面前蹲下,一手托住她的脚腕,一手触上长靴的边口,要为她检查伤势。
那靴子长过膝,西蒙娜又穿着单边开衩至腰间的裙装,便露出诱人的腿根来,好巧伤腿还偏在开衩那侧。
就着这摇曳的火光,自然也勾起米尔哥罗德斯基心中一些春色的记忆——他们的一夜缠绵,也是在这融暖的篝火边。
他低头,努力摒除杂念。
她的下面,是否仍是真空上阵?
米尔哥罗德斯基的头压得更低了,轻说:“失礼。”
西蒙娜半垂眼帘,躲避面前那太过耀眼的火光,却正好让眼中只余米尔哥罗德斯基。
她柔声微颤:“有什么关系呢?再多一些的地方,也不是没有给你看过。”
长靴被轻轻脱下,米尔哥罗德斯基已尽可能温柔,但西蒙娜还是再一开始发出了吃痛的“嘶”声。
一道长长的血痕从小腿延展到脚踝,是脱靴时内衬抹开流淌的血液,一道深深的划伤仍在冒出鲜血。
“啊,是在战斗中受的伤。因为是邪物的法术造成,只做了简单的医疗处理,重点都放在了净化上。现在看来是裂开了,只要……”西蒙娜说到一半,米尔哥罗德斯基已从衣袖上撕下条布来,为她止血,“噗,怎么还撕衣服呢,我想说冰天雪地的,放一会就能结痂。”
米尔哥罗德斯基不动声色地从西蒙娜长有薄茧的前脚掌顺着足弓摸到白皙的脚踝:“但那样不好看呀。”西蒙娜用指背挡住因惊讶而微张的檀口,眼神飘忽,岩壁上痴缠的光影间飘出股药草的香气来——在她走神之际,米尔哥罗德斯基解开行囊取出瓦西里给他带的马先蒿,嚼碎后敷在伤处。
“马先蒿。”西蒙娜仔细辨别了那草药的气味后,脱口而出。
“你认得呀。”
“认得,就是这东西需要厚土和阳光,在萨米大部分地方都种不活。”她沉默片刻,米尔哥罗德斯基又从另一边袖子上撕下条布来为她包扎,西蒙娜终于把话说出口,“谢谢你,为我带来阳光的味道。”
米尔哥罗德斯基抬首,西蒙娜眼中粼粼的柔光几欲溢出,他做了两个口型,却是忘了发声。
西蒙娜慌忙将手伸出,来不及在米尔哥罗德斯基嘴前做个噤声的手势,他便将那忘记讲出声的话说出:“西蒙娜,我……”
修长的五指就在米尔哥罗德斯基脸侧,他的体温是那样真切又近在咫尺,但她无力触碰。
“我……拒绝……”因为所有的力气仿佛都用来打断米尔哥罗德斯基那未竟的表白,说出这残酷的话语。
她的手颓然垂下,金色的美眸也不再敢去瞧眼前人。
西蒙娜只是默念:他身后有团篝火,烧的太旺,太刺眼。
但怎么样的篝火,都不该能把眼刺得泛潮。
那火光跃动着,摇晃沉默的痛楚。
而后每说一字一句,都难如在攀险峻的山:“并不因为你是乌萨斯人,也不因为我不中意你。就算雪祀背着沉重的命运,我也是多么想要与你在一起啊。但与乌萨斯的合作正式开始了,若是为了从萨米得到更多好处,那么对‘女巫’的追缉也许会被摆上更高的优先级。”
还有作为雪祀的她若是哪天葬身于冰原前线——这是西蒙娜没有说的话,她不愿去想,更不愿米尔哥罗德斯基再多一样担忧。
“可是——”
“不,伊利亚,听我说。之前那次行动太冒险,我不知道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但我能够感觉到——罗德岛已经多久没有召我回去例行述职了呢?那就一定是有风险在里面的,我不要你也成为这件事情里的筹码。”
“我不怕。”米尔哥罗德斯基没有丝毫犹豫。
“我怕。”西蒙娜的回答亦脱口即出,“我可以不怕冬夜来临,但我怕承诺久不到一生,更怕伤害你。”
【真是少见的回答,米尔哥罗德斯基先生。我见惯了将命运给予的苦痛迁怒于我族之人,却鲜闻良言,也曾因此痛恨过自己的出身——又或许是自己的无力。但如今就算摆脱了这种偏见,人与人也各有苦楚。】——他忽然想起来时路上,艾尔启说过的话。
是了,即使已冰释“女巫”与乌萨斯间的怨仇,此地的二人亦各有苦楚。
篝火在洞口吹来的冷风里摇晃,许久没添柴了,光影明灭不定。
像很久以前那处多云的黄昏,百倍千倍地快进播放。
可当时小米尔哥罗德斯基追逐的,究竟是那抹模糊的倩影,还是更远处的夕阳呢?
心如麻。
他想不通,道不清,也挣不开。只无力地吐出句:“不要再说了。”
西蒙娜是不再说了,但沉默更加难熬。
米尔哥罗德斯基为西蒙娜穿上长靴,转过身去,左手搭在右手腕上。
数着脉搏,每五十跳给篝火加根小柴,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找到证明时间仍在流逝的道标。
西蒙娜的声音划破凝固的愁绪,“……可以把那本书借给我吗?”她拿着一本原版的《阿廖沙与叶莲娜》,如是问道。
“好。”米尔哥罗德斯基没有回头,应答之后,才发觉已忘了数到二十还是三十。
身后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西蒙娜已开始念他再熟悉不过的小说开头:“‘阿廖沙与叶莲娜初遇在风雪呼啸的日子,彼时的他们都没想过以后有再相见的那天。’”随后又诵起萨米常见的一段密文,“‘径道错综归何处,问树树不知。’——原来乌萨斯人也擅写别离。”
“也许只是更懂重逢。”米尔哥罗德斯基随口答道。
“可北国的风那样烈,同一朵云里飘出的雪,同一棵树上落下的叶,眷恋双月的云,流连古木的雾,全被吹散。”
米尔哥罗德斯基站起身,风停了,篝火也已旺盛如初。“我去把提灯捡回来。”
“篝火不够暖吗?”西蒙娜语带幽怨。
“很暖和。”米尔哥罗德斯基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坐到西蒙娜身边。
她不知何时已将米尔哥罗德斯基那件烘干了的大衣裹在身上,见他坐过来,便倒头躺在白熊腿上,环抱住那粗壮的腰肢,衣服上的白色绒毛贴住脸庞,她告诉米尔哥罗德斯基:“但我没有抱过那么暖的雪。把头低下来,伊利亚,靠近点。”
米尔哥罗德斯基沉默着照做了,西蒙娜抬起头。
一双温暖的唇点在他的额头,而后是沁人肺腑的法术波动流向四肢百骸,他知道这种感觉,是雪祀的祝福。
米尔哥罗德斯基温柔地轻抚西蒙娜的头发,而她则把大衣裹得更紧,缩作一团,头埋得很深很深。
“对不起……对不起……”
两人的早晨在救援干员们担忧的责怪中度过,当救援车队的负责干员打开他们那辆抛锚车的后备箱,启动大功率电台,几条留言便以“嘀嘀”不止的电文形式急急地蹦出来。
米尔哥罗德斯基翻着眼掐指试图翻译,救援负责人叫骂道:“都是反复确认你们状态的通讯!为什么不守着车辆过夜呢?!”二人尴尬对视,点头认错。
他们分别坐上两辆车,救援队带来罗德岛方面的通知,西蒙娜需立即回罗德岛述职,米尔哥罗德斯基则随车队回乌斯佩罗夫卡村办事处继续原先的工作。
两人所坐的车辆在岔路口分道扬镳。
没有摇下车窗后高声呼喊,没有热切得像要望穿千里的目光,他们只是隔着车窗微笑着互相轻轻挥手道别。
直到驶入林地,对方所坐的车再看不见。
西蒙娜收起笑容,树影覆过她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