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枯荣

红色的地毯,柔软,整洁。

在上面走动时,大部分的脚步声会被吸收。

就算步子稍微重一些,隔着毯子与实木地板接触的声音也显得温和——一名来自萨米的信使站在乌萨斯西北边境司令官的办公室中,信件已经呈上,等待答复的时间漫长而煎熬,他只能通过注视脚下的地毯来缓解心中的紧张。

给他以最大压迫感的并非眼前多次击退萨米边境部族报复性进攻的“北部讨伐者”伊万诺夫将军,也并非站在他左后方的副官杰尼索夫,而是站在他右后方的另一人——代号为“追猎者”的皇帝内卫。

那粗重的呼吸,可怖的外貌都令这位来自萨米的信使不敢抬起头来。

更重要的是,在萨米边境的传说中存在着名为“黑印”的特殊坍缩体,就与皇帝内卫的模样如出一辙。

因压力使然,就连伊万诺夫用拆信刀打开信件上封蜡的声音都显得如此刺耳——他来之前可没有听说过会有内卫出现在西北边境司令官的左右。

一封内容直白简短的求助信,萨米在无尽冰原观测到新的坍缩体南下潮,由此需要寻求乌萨斯西北边境军——这新盟友的帮助。

伊万诺夫确认过寒檀雪祀的手迹,注意到信使的状态,又看了眼身后的“追猎者”。

皇帝的利刃如雕像般伫立,亦不发一言,但伊万诺夫就是知道,他对自己耸了耸肩。

装饰精美的拆信刀被随手放在一旁,那是乌萨斯皇帝曾使用过的物件。

冬阳落于其上,鎏金刀柄金辉熠熠,玄铁刀身更显深沉。

为继续对话,伊万诺夫不得不出言打消面前这个看起来比杰尼索夫还年轻的信使的焦虑:

“只是十六年前奉皇帝陛下之命给我送来这把拆信刀的军官而已,就跟站在我身后的另一位——叶甫根尼·伊万诺维奇副官,和我一样,都是坚定不移站在人类这边的。”听得此言,萨米信使方才不再那样紧张,也能够抬头直视面前的三位乌萨斯高级军官了。

伊万诺夫展开一张信纸,边写边对萨米信使说:“信件我已收到,结合乌萨斯边境传来的军情,我判定这是一次规模不下于十六年前的坍缩体集体南下事件。考虑事态的严重性,我将亲自带兵,立即前往无尽冰原的前线,与北部边境军合流,共同应对此次事态。乌萨斯与萨米的友谊需要有个好的开始,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如无必要乌萨斯军队不会从萨米土地上借道。替我向寒檀雪祀转达乌萨斯的问候,我们获得了一次主动出击的机会。”

难得的暖阳不时被云层遮蔽,流云在呼啸的北风中飘得急切,冬阳与云影在地上来回拉锯,密集的军靴踢踏着踩过光与影,教人愈加烦躁。

“是个不好也不坏的天气,接到了不知是福是祸的消息。”刚送走萨米信使,就紧急命令白熊师精锐集结的伊万诺夫站在阅兵台上等待士兵们列队时如是想道。

却又立即为此感到啼笑皆非——用天气来引申出各种话题,这是维多利亚佬擅长的事情。

他们崇尚浪漫,多愁善感,很“不乌萨斯”。

“一队,到齐!”

“二队,到齐!”

铿锵有力的报到声打断了伊万诺夫的分神,士兵们的状态昂扬饱满,新式装备寒光锃亮。

他不由得远眺北方,他知道接替他驻守北部边境的司令官也已得到消息,正集结部队。

念及此,伊万诺夫不由得握紧了腰间的佩刀——乌萨斯北部边境军曾与西北边境军有过一地鸡毛的合作记录。

伊万诺夫暗自发誓,由此引发的,至今仍然深深影响着他的悲剧,这次绝不让其再度重演。

“六队,到齐!”

“七队,到齐!”

越来越多的士兵齐整列队,伊万诺夫在阅兵台上看着这些年轻的面孔,“追猎者”伫立在司令部顶楼的窗前,俯瞰帝国的战争机器整装待发。

本该身在阅兵场上的杰尼索夫缓缓来到他身后:“难得阁下有此雅兴。”

“比起这个,你更应在安德烈·卢基扬年科将军身侧。”沉重沙哑的声音从诡异的面具下传出,对于杰尼索夫的到来,“追猎者”似乎不感意外。

“事到如今,想必将军也已心中有数。我稍后就赶上,不会耽误行军。呼……这高楼上,看不见许多人的脸。”杰尼索夫走到“追猎者”身边,与他同看窗下的部队,自顾自感慨。

“抬头,年轻人,不论这楼有多高,你仍能看见乌萨斯的威严——你的态度,陛下认可。你的诉求,陛下应允。如果你是来要一个确切的信号,那我可以告诉你,无需操之过急,这段时间里,当好你的副官就好。”

杰尼索夫抬起头,云层正巧从太阳前挪开。

纵使冬季疲乏的日光,仍非肉眼所能直视。

他的目光回到室内,走廊拐角的阴影深沉而顽固:“那阁下想必要开始忙碌了。”

“不至于连这点空闲都没有,嘶……让我站一会吧,让我看一会吧。我也是战士,如今却只能目送我亲爱的战友远去,而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出征。”

听得“追猎者”这般说道,杰尼索夫识趣地向他点头致意,随后告退。

老内卫依旧站在那窗前,杰尼索夫说得对,从这个地方往下看,瞧不清很多人的脸。

就连阅兵台上的伊万诺夫和跑向他的杰尼索夫,也只能凭借对他们的熟悉勉强辨认。

北风凛冽,高处不胜寒。

“追猎者”看着最后几支小队就位,大军正要开拨,太阳正巧在这刻落到一个神奇的位置,天空宛如瞬间被点燃,夕阳壮阔。

他有些后悔没有多留年轻人一会了,这一生看过的无数次夕阳里,总有那么几次想要与熟人同看,哪怕只是默然并立。

老内卫握紧了拳,朝大军远去的方向轻声自语:“夕阳啊,夕阳,烧得再旺一些吧!把黑雪笼罩的无尽冰原也点燃!去告诉那些污秽的邪物——无敌无匹的安德烈·卢基扬年科来了,来杀尽你们了!”直到最后一个身影消失在地平线,他才松开紧握的双拳,抬头望天——流云遍布的天空称不上晴好,但红云缠伴夕阳却别有一番风味。

“是个不好不坏的天,倒适合告别。”他喃喃着转身,抽出腰间弯刀,走向大楼深处,盘踞于楼梯口的阴影随他的脚步膨胀。

米尔哥罗德斯基将手中数箱货物搬运到货车上,工作告一段落。

他掀开斗篷,余晖驱走脸上的阴影。

感谢乌萨斯和萨米的顺利和谈,自从能够借道萨米,前往乌斯佩罗夫卡村的时间被大大缩短了。

“米尔哥罗德斯基?是米尔哥罗德斯基吗?”一个欣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米尔哥罗德斯基转过身,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瓦西里?太好了,我还以为这一次见不到你了!村子里大家都还好吗?”两个大男孩兴奋地打量彼此,互相指着对方身上印着罗德岛标志的制服,相视一笑。

“队长——装箱全部完毕,可以准备出发!”运输队的干员向艾尔启呼喊,被唤作瓦西里的乌萨斯人也听到了。

他急忙对米尔哥罗德斯基说:“大家都没什么事,罗德岛来了,生活也不是问题!啊呀这都不是重点,你们急着走是吧?等一下,很快啊,就一会!”

“喂!头儿——!请十分钟假,就十分钟!”他对着乌斯佩罗夫卡村办事处的负责人远远喊了一声,随后急匆匆地向办事处外奔去。

米尔哥罗德斯基歪歪头,猜不到他想要做什么。

他朝瓦西里离去的方向眺望,那里能够看见乌斯佩罗夫卡村的后山。

那里原本有大片马先蒿田,曾毁于天灾,如今已经重新盖起崭新的暖棚。

这里有罗德岛新建的办事处,也是为罗德岛提供马先蒿等多种草药的种植基地。

往近一些,新造的街道房屋初具规模,村民们有了稳定的工作,村庄的重建也渐渐步入正轨。

他还听说更早以前——早在他到达乌斯佩罗夫卡村之前,伊万诺夫将军上台后,原本那个可恶的征税官也被圣骏堡来的大人物带走,杀了头。

也许有一天,乌斯佩罗夫卡村可以像其他一些幸运且富裕的边境村庄一样,搬上移动地块。

一边是“去去就回”的老乡,一边是整装待发的运输队,米尔哥罗德斯基站在路旁跺了跺脚,将两个深深的脚印留在积雪中。

一只手从侧旁拍了拍他的臂膀,柔和的女声传入耳中:“接下来我们会驶入萨米,一路向北。为了确保这一路万无一失,我会亲自为每一辆货车施加独眼巨人的加护秘术。这可能要些时间,稍安勿躁。”艾尔启是如此善解人意。

温暖的法术光辉流淌在货车与货车之间,赤色的夕照之下,尤显梦幻。

最后一辆货车接受了加护,满载的车队依次行进。

米尔哥罗德斯基远远看到瓦西里向办事处堆场跑来,手上还拿着什么东西。

见已有货车发动,他的双腿迈得更快,带起一路雪沫。

艾尔启站到距离米尔哥罗德斯基约莫五米处,向他点头。

米尔哥罗德斯基会意,而后全力奔跑的瓦西里没刹住脚,一头撞在他怀里。

所幸米尔哥罗德斯基足够魁梧,不至于失去重心。

瓦西里将手中一只布包往他怀里塞,米尔哥罗德斯基问他:“这是什么?”

瓦西里气喘吁吁地答:“哈啊,是,在外面,碰巧淘到……呼哈……你会喜欢的!”他一手扶住米尔哥罗德斯基的臂膀,车队最末那辆米尔哥罗德斯基和艾尔启同坐的车已经开到面前。

艾尔启递来一个眼神,米尔哥罗德斯基跟上她的脚步。

瓦西里用刚才扶过米尔哥罗德斯基的手指了指那只布包,朝他挥挥手:“开出去之后再拆,漂泊在外时,会需要一些故乡的寄托才好入梦。”

车向着夕阳的方向前进,见重逢的欣喜仍挂在米尔哥罗德斯基嘴角,艾尔启总是紧锁的眉头也在这一日再度因他而舒展:“看来你在村子里很受欢迎。”

“之前寄住在村里医生家,他老人家治病只收肉肠,沾了他的光。惭愧这么多年大多时候只是帮着做力气活,只学会一些包扎和急救。”米尔哥罗德斯基说着,一层层打开手中的布包,许多本装饰古朴的书跃然眼前。

全都是各种版本的《阿廖沙与叶莲娜》,其中一本是原版,其他则是不同作者续写的版本。

“我听博士说过,这是你最喜欢的书。路还长,要看看解闷吗?”

“没想到博士居然对我那么上心?不过还是不用了,故事的结局我已烂熟。如果遗憾,那就遗憾,就算意难平,我也想亲手续写。在写下属于我的结局之前,我不会翻看其他人的续作。”艾尔启张张嘴,欲言又止。

先前米尔哥罗德斯基在萨米女宿舍里拒绝聆听拉格娜占卜的情景从记忆中蹦出来——自始至终,他都是认真的。

米尔哥罗德斯基继续在布包里翻动,这叠小说书旁还有一个更小的布袋。

他解开扎住袋口的细绳,发觉那是一小袋新采的马先蒿。

白熊急忙摇下车窗,往后看去。

瓦西里站在堆场门口目送车队,他背后是暖棚遍布的后山。

见米尔哥罗德斯基那顶着一头银发的显眼脑袋伸出来,瓦西里又朝他用力地挥手。

米尔哥罗德斯基也对瓦西里挥了两下手,随即便将手掌拢在嘴边作个喇叭状,大喊道:“嘿——谢谢——!”

艾尔启常年以来冰封般的嘴角不觉上扬,她曾见的命运通途上充满阴霾,但真正走出岩窟踏上它时才发现自己并不孤单。

她带领着载满希望的车队奔赴前线,也祝愿这条路上所有善良之人不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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