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有两对犄角的高大萨卡兹女人拎着铜壶,给桌案上的杯子中逐一倒入热腾腾的酥油茶。
来自萨米的醇香弥漫于空气之中,内室的长发埃拉菲亚深吸一口这令人暖心的气息,将数张纸牌藏入衣袖。
“这位独眼巨人女士是艾尔启,这位是拉格娜。您请便吧,米尔哥罗德斯基先生。”提丰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顺便对米尔哥罗德斯基介绍自己的室友,“对了,西蒙娜小姐也跟我们住在一起。我们这间其实是萨米女干员的四人寝,不过只有拉格娜小姐在罗德岛的时间比较长。”
“艾尔启小姐,拉格娜小姐,你们好。”
“不必那么见外,我们可是在酒吧已经见过了呢。”拉格娜从内室探出一个脑袋,“坐着也是坐着,我们正好有四个人,玩牌吗?”
“啊,好。”米尔哥罗德斯基去应拉格娜的话,回头却看到艾尔启忍笑,不禁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米尔哥罗德斯基先生是吗?我听西蒙娜提起过你。”艾尔启说着,将一杯酥油茶向米尔哥罗德斯基所在的方向推去。
“那场天可聊了很久呢。”提丰坐到桌边,拿过一杯酥油茶喝了起来。
“我们共同遭遇了一些意外。”米尔哥罗德斯基也跟着举杯啜饮,只是一小口,热腾腾的茶水和浓厚的奶香就在胸膛中扩散开来。
“您一直在看我的‘独眼’呢,很在意吗?”
米尔哥罗德斯基有些不好意思地将目光瞥向一旁拿着纸牌落座的拉格娜:“只是觉得,它很漂亮。是什么饰品吗?”
“真是稀罕的回答,就算萨卡兹同胞,一般也挺怕我们的。这个‘独眼’是长在那里的,我们一族可以通过它和源石技艺的共鸣看见朦胧的未来。不过能够被预见的通常只有厄运。”
拉格娜开始发牌,一张又一张,以背面示人的纸牌藏着猜不透的花色。
艾尔启拢了拢收到的纸牌,微笑补充道:“安心,我从未在远见中看见过您和西蒙娜。在这张桌子上,能看见运势的可另有其人哦。”
“怎么会害怕呢,你们是西蒙娜小姐的同乡,也是战友。我听说她有过一段非常辛苦的时光,陪伴她度过的,是你们。”
“啊对了,关于西蒙娜小姐……”提丰突然想起邀请米尔哥罗德斯基前来的目的,而拉格娜已经发完纸牌,她首先拿起属于自己的那堆牌,随后单手向桌上其余三人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
拉格娜第三次打完手中的牌,三局三胜。
提丰也断断续续说完了关于西蒙娜与乌萨斯的过节。
她并没有选择性地绕开关于其“女巫”身份的话题,米尔哥罗德斯基便知道,他在西蒙娜的圈子里已不是外人了。
“啧,拉格娜,要不这次让艾尔启洗牌吧。”提丰从桌下的购物袋中摸出一根刚买的火腿,拆开包装咬了起来,“记得数一数牌的数量对不对,我前面好像看到这一叠牌里面有五十六张呢。”
“再这样欺负她的话,以后可都凑不齐一桌咯?”艾尔启微笑着拢过牌堆,米尔哥罗德斯基见状闷头喝起酥油茶,不去看三女的脸色。
“那这样如何?米尔哥罗德斯基先生,独眼巨人的远见没有昭示的,可以通过塔罗占卜哦。正巧我也出于个人的好奇占卜过你和西蒙娜小姐的事情——”拉格娜抬起右手指向内室,一只水晶球飘出来,悬浮在右手指尖。
随后埃拉菲亚占卜师纤指在空中一弹,又抬起左手,水晶球便听话地漂浮在了左手指尖。
“五局三胜,只要能赢我,我就可以告诉你结果。我们梭哈吧,艾尔启来发牌。”
拉格娜右手摊平,空空的宽大衣袖展露无遗,示意自己并未出千。
但有着两米五傲人身高的米尔哥罗德斯基即使坐着也与她站着一般高,当然也就能够比其他人看到得更多:当拉格娜抬手唤来水晶球吸引了人注意力时,她已从左手袖中抖落了六张牌到袖口,而水晶球在她胸前划出的轨迹则巧妙地在抬左手时掩盖袖口一瞬。
这短短一瞬后,已看不见拉格娜袖口的纸牌了。
所以此时老千牌应当藏在……
“拉格娜小姐邀请我玩一把,当然是要奉陪的,还请麻烦艾尔启女士发牌吧。”米尔哥罗德斯基和拉格娜同时朝手中持牌的艾尔启点头,提丰啃着手中的火腿饶有兴致地看着拉格娜。
拉格娜是罗德岛打牌界出千的惯犯,相比和她玩一局,抓她出千往往是一件更令人充满兴致的事情。
发牌,开牌,二人各自两胜,转眼已到决胜局。
牌局上的一切都在拉格娜掌控之中,米尔哥罗德斯基也并不点破拉格娜出千一事。
牌局之外,拉格娜再三观察米尔哥罗德斯基,却并没有能够在他脸上找到任何情绪的波澜。
他究竟是否想知道,又对西蒙娜有几分重视?
穿过酥油茶袅袅的热气,因所坐位置而同样目睹出千全过程的艾尔启垂目而坐,用指尖摩挲着剩余的牌堆,默许了她以游戏为名的试探。
尚未察觉到牌局性质已变的提丰仍在等待抓千,而仅剩两张千牌的拉格娜却不知道自己该出大还是出小了。
就在犹豫间,对面的米尔哥罗德斯基突然明牌:“我输了,拉格娜小姐。其实,您可以把水晶球后面那些牌亮出来的。”
“您可真是好眼光呢,连小提丰也没有发现。”拉格娜勾了勾左手食指,悬浮的水晶球向上挪动些许,两张纸牌顺着拉格娜的手臂滑下,她又一个抖手,落至肘弯处的纸牌便又顺着小臂滑落在桌子上。
“只是长得高了一些,看到的多了一些。”
“所以——”拉格娜指了指那两张千牌,一张一,一张王。“你并不是一定会输掉哦。”
“无论如何,拉格娜小姐。我……不想知道。不想这充满惊喜的重逢或说初遇续接既定的轨迹。哪怕命运不一定垂青,我也愿面向不可知的将来。因为‘相信前路’正是‘女巫’教会我的,最重要的课题。”
就像……就像——
米尔哥罗德斯基翻阅着手中最新版的《阿廖沙与叶莲娜》,直到夕阳从上窗沿探出半个脑袋。
他只是默默盯着最末尾处的词句,余晖拉扯手掌的阴影,覆过淡黄纸页上的留白,暖红将数十年前的文字做旧。
【阿廖沙和叶莲娜分别离开温暖的南方,像是所有旅人与旅人之间那样不说再见,直到命运让他们重逢在永冬的北国。两位年轻人才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一段奇缘已自那遥远的初遇起,便早早铸成。】
别过对门宿舍的三位萨米女性后,米尔哥罗德斯基步履匆匆地赶到图书馆,急急地办卡,急急地找书,而现在已然平静了。
即使乌萨斯最新官方出版的《阿廖沙与叶莲娜》,也依然没有将故事的后续呈上。
角色们的命运也随着作者的溘然长逝,而变得扑朔迷离,却又给人以一种微妙的感受,仿佛他们因那尚未盖棺的结局而真正活着。
又或许只是少数读者的一厢情愿罢了。
米尔哥罗德斯基终于合上小说,缓步走出图书馆,火烧云不及他步伐轻灵。
仍是回廊交错,仍是分别的那个路口,西蒙娜迎面走来,身边还跟着一个孩子。
“你好呀,西蒙娜小姐,真是凑巧啊。”
“不怎么凑巧呀,我的这位同学正因他监护人忙于工作,错过了他的生日而闹别扭不肯回去宿舍呢。虽然说打算好好哄哄他,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
“啊?同学?”
“是的,我参加了小干员学习班。就算之前都和其他雪祀一样终日埋首密文与书本中,但对外面的一些事情,了解得并不比小干员们多呢。”西蒙娜尴尬地笑了笑,小男孩则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位“巨人”。
感受到孩子的目光,米尔哥罗德斯基走上前去摸摸他的脑袋:“为什么不回去呢?”
“苏苏洛医生又忘记我的生日了。她总是那么忙……”
“那,这个,给你。”白熊从口袋里取出两颗先前在小卖部顺手购买的糖果,“你回去,对她说这两颗糖你们一人一颗。但因为医生失约了,所以你接下来你就当着她的面把两颗全都吃掉,怎么样?”
“好耶!”
看着拿到糖果后欢天喜地跑走的孩子,西蒙娜对米尔哥罗德斯基说:“噗,还是你有办法呀。”
“哈哈,谁曾经还不是小孩子呢,希望这孩子可别在苏苏洛医生面前把我供出来啊。”两人朝宿舍区的方向同行而去。
“萨米的孩子可很少有完整的童年,直到现在我还习惯于把这么小的孩子当做大人看。”西蒙娜边走边聊时总习惯比别人快上半步,目光直视前方。
听斜后方传来同行者的声音,会令她感到莫名的安心。
“谁说乌萨斯的感染者在矿场上不是这样呢,想想真是早熟,但我其实不那么想长大的。长大意味着要面对更冷的雪,更烈的风,纠察官的皮鞭,没个完的劳役。”
“风和雪的部分深有体会呢。”她顿了顿,抬头看一盏又一盏顶灯缓缓后退,又用余光确认了米尔哥罗德斯基是说话时总是会向自己这边侧头的。
因而接下来的话也就变得难以开口,“早熟的话……埃里克,就是我的丈夫,也是在这样年纪跟我结婚的。”
西蒙娜复又低下头来,一条,两条,走道地板的接缝一道道后退:“会感到冒犯吗?我主动提这种事……”
“不。”米尔哥罗德斯基的声音从侧前方传来,西蒙娜抬头对上他真挚的眼神,才发觉自己的步子已慢了许多。
“西蒙娜小姐能跟我提及以前的事前,我是很高兴的。因为我也会想要知道你从前的事情,想知道埃里克先生是个怎样的人,你们是如何生活的。”
“我们啊……”二人走到了有舷窗的走廊,残阳热烈,融却来自萨米的冰雪,西蒙娜清冷的脸上露出微笑,而往事早已斑驳,“很多事情,还有他的长相,都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更久之前是老树留下了幼时体弱的我,后来老树死了,再后来我留下了孤苦无依又体弱的埃里克。也许一开始只是为图个心安,但越是相处,就越是能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因他而充盈。我曾相信我们可以一起跨过苦寒,越过阴霾。我本该在妻子的身份之外再扮演他的姐姐,甚至母亲——我大他整整七岁。但约定和期望多半敌不过现实不是吗?他和我的族人,被那时候的西北边境司令官弗拉基米尔残忍地杀害了。”
“我知道那个人,因他的纵容,我们这些北境的劳工间总充斥苦役与死亡。”见西蒙娜情绪再度变得低落,米尔哥罗德斯基在夕阳下拉起她的手,“命运欠我们的,要试着去找回来吗?”
“找回来?”
“比比谁先跑回宿舍吧!”
米尔哥罗德斯基牵着西蒙娜的手,两人在夕阳下奔跑。
三十六岁的西蒙娜,二十九岁的米尔哥罗德斯基,进行着孩子们的追逐游戏,却未有放开彼此的手。
他们纵情奔跑,无人考虑如此做究竟有何意义。
靴子的踢踏声飘过有舷窗的走廊,没舷窗的走廊,二人脸上变换着夕阳的红,灯光的白,宛如奔向前方无数个交替的昼夜。
不久前在萨米女宿舍里说出的那句话飘荡在米尔哥罗德斯基脑海中:“哪怕命运不一定垂青,我也愿面向不可知的将来。因为‘相信前路’正是‘女巫’教会我的,最重要的课题。”
——就像《阿廖沙与叶莲娜》的结尾,那静待续写的断章。
“我可以在今晚的酒吧回请你一杯吗?”
“乐意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