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萨米境内发现‘黑印’——即被邪魔污染的利刃——的踪迹,我履行身为雪祀的职责进行驱逐及净化。在行动前,已嘱咐同行的干员远山联络其他罗德岛干员。因‘黑印’逃脱至乌萨斯国境线内,行动目的从追击变为清除其遗留的‘国度’。执行过程中引起了秘密入境的乌萨斯精锐部队注意,关于今后可能造成的不便……”
“我们可以择日单独就这个问题进行讨论,寒檀干员。”
罗德岛本舰上,西蒙娜将自己的行动过程整理成报告交给了博士,随后自行述职。
博士坐在办公桌前已经对报告粗阅完毕,严格按照文书格式书写的前提下,西蒙娜还兼顾了排版,让这一过程在她口述结束前早早完成。
当她开始就任务过程中的最大意外——她并没有在书面报告中写下这部分——进行口述时,博士打断了她继续表达自己不安的猜测。
“关于你所担心的内容,我已经跟米尔哥罗德斯基先生聊过了。你们并没有和乌萨斯军队打过照面——你只需要能够确认这一点就可以。”
西蒙娜点了点头:“事实确实如此。”
“所以这不会成为问题。”博士给出肯定的答复,西蒙娜也安心地颔首。
“聊聊另一件没有出现在报告里的事情吧,请坐。”博士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与西蒙娜一同走向茶几和沙发。
从办公桌前站起,侧身走出来时,窗外的阳光闪了一下他的眼。
在本能地回避那光线时,正朝沙发走去的西蒙娜陡然映入眼帘。
尽管她不能看见身后博士在这一瞬的失态,但博士还是偏转了目光。
她今天看起来似乎更加白净。为什么呢?
西蒙娜坐上沙发,博士适时地收回打量的目光。他到西蒙娜身边,倒上两杯水,兜帽在重力作用下,将刘海往眼前压。
是了,帽子!
西蒙娜的高帽,刚登上罗德岛时戴着的那顶是黑边白帽。
后来西蒙娜重新接手雪祀身份,也是罗德岛为她颁布精英徽章那会,她特地换了顶带有蓝色条纹的。
而现在她自那以后从不脱下的高帽又换回了原来那顶。
会不会……
“不用紧张,现在是朋友之间的交谈,不需要那么多礼节。”博士对坐姿笔挺的西蒙娜说。
他抿了口茶水,随后脱下自己的兜帽,靠进柔软舒适的靠背里,用微笑藏匿不安。
西蒙娜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博士的心事,她对博士回以会心的微笑,随后也脱下在自己头顶的高帽,跟着抿了口茶水,但没有躺进沙发里。
“西蒙娜,你是和米尔哥罗德斯基先生一起回来的,对吧?”
“米尔哥罗德斯基先生在现场……帮了我大忙。”在第一次提到米尔哥罗德斯基时,西蒙娜的眼神飘忽,言语也有片刻不畅,博士都看在眼里,“没有写进报告的原因我认为不论我还是米尔哥罗德斯基先生,都不该在这件事情上留下任何书面的在场记录。这是为了不牵扯到罗德岛,也是为了不牵扯他。”
“看来你们处得不错。”博士暗暗观察着西蒙娜放在一旁的高帽。
不错吗?
如何才算是“不错”呢?
西蒙娜端坐在沙发上,试图从脑袋里找出些米尔哥罗德斯基同其他乌萨斯人不同的地方,但她只是看着茶杯里升腾起来的热气发愣。
这袅袅上升的热气,又和那晚洞窟里篝火的青烟又几分相似,几分不同呢?
“西蒙娜?”博士见她迟迟不作答,便从沙发靠背里直起腰身,探头望她刘海下隐藏的表情。她转过头来,脸上静若冰湖。
“米尔哥罗德斯基先生……是我的一位故人,萍水相逢又久别重遇的故人。可以是良缘一场,也可以是……点头之交。”
“原来是故人重逢,听起来不坏。那么西蒙娜,关于这次会谈,我可以问问你的想法吗?”
“合约的签订不论对萨米还是乌萨斯都是好事,博士。”西蒙娜拿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有些烫口,她皱起眉来。
“你误会了,无论如何,罗德岛对于你作为雪祀做出的选择当然都持尊重和不干预的原则。但我想听我的朋友‘西蒙娜’的想法。”
“我能理解您的担心,也心领您想要帮到我的想法。在萨米,雪祀的决断自然无人能够干涉。但作为寒檀木之女,想到因我选择而带来的那些必然后果,我又没有选择。如果您想听西蒙娜,而不是寒檀雪祀与您谈论这个话题,那我更愿意跟您聊大家第一次喝到伏特加时手舞足蹈的模样,还有那个叫杰尼索夫的乌萨斯军官是怎么在宴会上抛开假模假样的矜持和我们的战士抢食羊腿,最后只抢到一根棒骨——凭心而论,没人能拒绝那样欢畅的时光。这一切,都不是以我个人情感为转移的。”
“哈~”
“博士,您在笑。”
“因为很高兴能听你对我说这些。也笑我居然认为现在的你仍需要我的开导——是我狭隘了。”
“您快别这样说。”
博士拿起茶壶,为西蒙娜满上。挂钟响起报点,他倒完茶水,静待十二声钟响归于平静:“都快到饭点了呀,快去吧,别耽误了。”
西蒙娜拿起茶杯,将博士倒上地茶水缓缓饮尽,起身与他道别。
她离开时带上了门,木门“啪嗒”一响,将博士和滴滴答答的钟声全都关在阳光通透的室内。
他躺坐下去,埋进靠背,正对面的橱窗里放着的相框里是他和凯尔希的合影。
但博士确实不记得他们有拍过这样一张合影了,就连那背景也是如此陌生。
他只知道自己失忆前与凯尔希一同去过的那些地方,大多已经化为废墟。
就像那些传闻中的亲密一样,全都无处可寻。
失意的男人摸了摸无名指的戒指,在凯尔希的同一根手指上,也有同样的一枚戒指。
“我也有久别重逢的故人呢,所以……”博士闭上眼,回想先前所见西蒙娜的高帽,一根几不可查的银丝挂在帽檐,“为了那些我们所珍视的,换做你,会如何做?”
米尔哥罗德斯基在食堂中坐定,坐在对面的刻俄柏则已经开始狼吞虎咽。
他看着这佩洛女孩的吃相,颇感解压——这些天的事情成了他的一桩心事:米尔哥罗德斯基和西蒙娜回到本舰后被单独留在下层区实施为期三天的隔离,并进行一系列神智检定。
比如给抠掉几个数字的等差数列填空,做一些简单的数学题对比计算器的答案。
到了今天上午,他才真正明白了进行这些测试的用意——米尔哥罗德斯基和包括刻俄柏在内,参与那次外勤的所有人员一起听凯尔希主讲的“冰原安全进阶培训”,了解到无尽冰原上存在的,不为人知的邪祟。
他只是翻阅教材,便愈觉不寒而栗。
也理解了那样的邪祟既以恐惧为饵食,便理所当然地难以根除——乌萨斯边境军,西蒙娜小姐,和萨米战士们一直在面对的,就是那样的东西吗?
随后凯尔希站上讲台,清了清嗓子,点名刻俄柏:“刻俄柏干员,请坐回你的座位上。”
“可是小刻饿了呀,为什么还没有吃饭?”佩洛女孩摇晃着尾巴,委屈巴巴地对凯尔希说。
“作为不必要前往萨米境内的作战干员,你确实可以自由选择是否继续本课程。我会与博士同步信息,今后给你安排地点在萨米以外的任务。不必与我和博士一起涉险,也同样可以发挥你的力量。”凯尔希没有抬头,她打开投影仪,一边说话一边点开课件。
刻俄柏则仿佛找到了比食物更加令她感兴趣的东西,急切地向凯尔希询问:“博士也会去那个地方吗?”
“在短则几月,长则数年的未来。我们必须前往那里,为了解决那里的威胁。”
“小刻会好好听课的!博士是好人,会给小刻吃的,小刻不要让博士自己去冒险!”
凯尔希没有回答,在调整好课件和投影仪后,她环视一圈教室,座无虚席。随后她深入浅出的讲解,成为了课堂中唯一的人声。
[从第一天入职看见,到现在,那女孩全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清澈的傻气。经常能看见她闯食堂,一起吃饭的工友们跟我说,刻俄柏记事起就一直在荒野上流浪,直到遇见罗德岛的人。但她其实很聪明,定下心来听讲后,学东西并不比别人慢。甚至比大部分人——至少比我更强,直到完全理解凯尔希医生的讲授,她仍然情绪饱满。我一直以为,那样长久的颠沛流离,只会塑造出寡淡漠然的性情来,如今看来是我浅薄了。刻俄柏只是一直都想为她喜爱的人们做些什么,为此甚至可以克服人类与生俱来就带有的惰性。在这之前,没有像样的学堂教她学习的方法,而我至少还有父母为我讲那些他们看过的书。这样有悟性和好心肠的孩子,在该念书的年纪流浪,真的很可惜。西蒙娜小姐——嗯,我突然想起她来——好想告诉你,我发现这片大地孕育出了怎样坚韧的生命,怎样蓬勃的善意,又深种了怎样难平的遗憾。]
米尔哥罗德斯基给此时正在自己面前大快朵颐的刻俄柏碗里添上一块大肉,刻俄柏抬起嘴角还沾着饭粒的脸蛋,鼓鼓的腮帮甚是可爱:“谢谢名字很难念的哥哥!”
“这样叫的话可是会有十几个乌萨斯人回应你的呀。”
“那……头发很好闻的哥哥?”
“啊?哈哈……”米尔哥罗德斯基哑然失笑,他在罗德岛能自由活动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小卖部买了卡西米尔产的新款毛发养护剂。
但相对于产品原本的目标用户群体库兰塔种族而言,乌萨斯种族确实不那么用得到它——好在还能当护发素使。
就在与刻俄柏闲聊间,米尔哥罗德斯基余光忽然瞥见一抹白色,“西蒙娜小姐!”他举起手热情地向端着餐盘走来的西蒙娜打招呼。
“您好呀,米尔哥罗德斯基先生。”西蒙娜浅浅一笑,米尔哥罗德斯基和刻俄柏的那桌还有空位,她在邻桌落座。
米尔哥罗德斯基试图通过放慢吃饭的速度来等待西蒙娜,而后者消灭餐盘里食物的速度可谓喜人——这意味着用餐期间令人忐忑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
壮硕的白熊跟上高挑菲林的步伐离开食堂,在意识到那沉重的步伐总距离自己不远后,西蒙娜终于将刻意加快的脚步放缓到正常行走的速度。
“有段时日不见了,西蒙娜小姐。”
西蒙娜开始感受自己的气息,这让呼吸成为了一种需要刻意操控,而非自主的行为。
她的气息平稳,却在开口时不自觉地放慢半拍:“就是三天而已,在里面过得怎样?”
“比想象中可怕些,但没想象中那么坏。”
“嗯……”
米尔哥罗德斯基张张嘴,没能发出声音,一句“因为我一直与你在一起,怎么会有事呢?”怎样都觉着肉麻,讲不出口。
舰内走廊柔和而稳定的光照打在西蒙娜脸上,使得那张美好的脸庞格外平静。
他在懊恼话题难以为继之余,不自觉去瞥上方的照明灯。
米尔哥罗德斯基数次试图不将这灯光与那夜的篝火作比未果,终于惊觉为何一句稀松平常的话语令人羞臊——就在与斯时高洁清冷的雪祀同行之际,脑中她煽情火热的模样总挥之不去。
而当时怀里西蒙娜一句话语又因此清晰地回荡在心间:“到了明早还无法忘记的话,哈……可就糟糕了。”——于是那些记忆犹新的热烈,痴缠,全都在霎时化作易冷的烟花。
他抿了抿嘴,最终挤出句:“能再见到你很高兴。”
“这样吗,我对离合已不那样敏感了。”西蒙娜已在那晚将两人间“一夜床侣”的性质说得很是清楚。
如今粗重的呼吸却成了她埋怨自己当初轻浮又无情的明证。
为保持最基本的语调平缓,她不得不更加小心翼翼地开口,“但我并没有在戏弄你,我说真的。”
“嗯,我知道。”
“你要往哪里去?”西蒙娜站在通往培训区和生活区的岔路口,米尔哥罗德斯基被这一问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回去宿舍的岔道。
尽管气氛不免尴尬,他还是不知不觉地与西蒙娜同行至此。
“可露希尔的小卖部,看看有没有什么新进的好东西。”
“那就在此别过吧,我要去参加小干员培训班了呢。”西蒙娜向米尔哥罗德斯基挥手作别,两人走入不同的岔路。
她迈出两步后又停下来,朝着白熊的背影说道,“米尔哥罗德斯基先生,洗发水的味道很好闻。如果看见有女士款的,记得告诉我是哪家的产品。”
“好——”米尔哥罗德斯基向后转,边倒退着轻快的步伐,边回应西蒙娜。
短短两步后又转回来继续向生活区迈去,偶然路过的干员看见他笑得开怀。
米尔哥罗德斯基走进可露希尔小卖部,正逢午后,身为店长的可露希尔本人已经与收银员们在收银台前忙到无暇管顾正在挑选货品的干员们了——她还是那么勤俭持家,不愿意多聘请几位店员。
而在那些面对琳琅满目商品难于选择的客人中,米尔哥罗德斯基一眼便认出了在萨米有过同路之缘的提丰——看不见脑袋,只有一对长长的角在人群里摇晃着。
小个子的萨卡兹女孩就像是有什么第六感一样,也发现了他,踮着脚朝他挥手打招呼,隐隐还有要小跳几下的趋势。
米尔哥罗德斯基钻过人流,走到提丰身边,将近一米的身高差使得提丰需要把手伸高过头顶才能抓到米尔哥罗德斯基的大臂,她显然是有话要说。
周围嘈杂的人声不息,米尔哥罗德斯基便只好俯身下去,提丰的萨卡兹角轻轻戳上他的肩膀,他侧耳去听少女的话语。
“米尔哥……罗德斯基先生是吧?如果念错的话也请不要见怪,能不能向我推荐一些比较好吃的乌萨斯产食品呢?”
原来这就是她遇到的难题。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米尔哥罗德斯基从包装花哨的商品中指出几样外包装毫不起眼,印着乌萨斯语品名的真空包装食品,“这些都是我经常会买的,提丰小姐可以试一试。”
接着米尔哥罗德斯基也挑选了一些哥伦比亚食品后,两人艰难地完成结账。
到了人声不那么嘈杂的小卖部门外,提丰抬头问:“你也是要回宿舍去吗?”
“是的。”
“一起走一段吧。”
“我推荐你买的这些真空包装食品做得很地道,应该适合你这种运动量大的。”
“地道?”提丰不好意思直接取出货品查看,就悄悄往手中拎着的购物袋中探看,试图寻找外包装上标注的净重。
“就是能塞多少肉和乳酪就塞多少的意思,我们乌萨斯没有自己的菜系,所谓地道只讲究量大管饱。”
“所以我才不想再买哥伦比亚产的食品了,量真是越来越少,现在连肉的品质都不那么好了。”
“啊……这是发现越来越不好,还继续买了一阵嘛?”
“因为在萨米只能接触到哥伦比亚和乌萨斯呀,哥伦比亚人的科考队和旅游公司经常和我们的猎人交换物资,当然要亲近些。至于乌萨斯……因为一些大家都懂的原因,萨米人总有些不那么喜欢乌萨斯人的。这算是……反过来的爱屋及乌?”
“噗哈~”米尔哥罗德斯基被提丰奇怪的表达逗笑了,却也能够感受到她想要淡化敏感话题的用意,“无妨无妨,你想要表达的意思,我其实已经见识过了。”
“见识过?啊对,米尔哥罗德斯基先生是跟西蒙娜一起回来的吧,如果她说了过分的话,我可以替她解释的。”
“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啦,西蒙娜小姐起初的态度确实不好,但后续我们的相处还算和谐。”
两人一路闲谈间已同行过数个岔路都未有迎来想象中的分别,走廊向着生活区渐显幽僻的深处延伸。
萨卡兹女孩不由得好奇:“米尔哥罗德斯基先生的宿舍在哪里呀?”
“1423。”
“诶?我住1422耶!不介意的话,来我这边听一些关于西蒙娜小姐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