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归乡

夜雨初霁,东方欲曙,正是一个水汽氤氲的清晨。

阳光透过层层薄雾,如烟似纱,仿佛要将八百里秦川尽数融化包裹。

轻轻挑开车帘,宋兰闭上双眼,感受着朝阳温柔的抚慰。

晨风细微,在她颊边润开点点凉意,倏而远逝,留下一抹潮湿的清新。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里满是欣喜惬意。

终于回家啦,她眯起眼睛,幸福地想着。

虽说她很久之前就听过孔夫子云游列国的故事,也很想出去看看其他地方不一样的风景,但等到真的要远行时,她才明白所谓鞍马劳顿究竟是怎样一种感受。

见惯了邯郸的形胜险要,大梁的八方辐辏之后,秦女心中最思念的,莫过于云阳里中的安静院落。

自从故国沦亡,小小的她就被秦军所掳,在隐官中挣扎求生。

作为亡国之余,宋兰的日子并不好过。

饮食粗劣不说,每日更是有数不清的繁重活计要做,若是完不成定额,更是会被处以严厉刑罚。

侥幸的是,宋国大夫的女儿自幼识文断字,虽然不能说是学富五车,对于女眷来说已经是难能可贵,在一众奴婢之中,更是鹤立鸡群般出色。

凭着这一点优势,她不必舂米晒谷,日日累到手臂酸痛肿胀,只是帮着书吏做些誊抄缮写的活计。

黑衣黑面黑心肠的秦国官吏,以及窄小简陋的稻草床,就是她在少年时唯一的回忆。

笄礼过后,她被选入安国君府,做了洛平夫人杨华的贴身侍女。

平心而论,这位出身颍川文华之地的夫人并不是太难侍奉的主君,只是直到跟从了夏姝之后,宋兰才明白,原来人与人之间除却高低贵贱的身份之别,还有平等相待的尊重。

她温柔的絮语,她妙手调制的羹汤,属于自己的干净床铺,熟悉而又陌生,亡国之女身处其中,重又温存起一帘旧梦,这本是早已搁置在记忆深处的灰烬,这本是人人习以为常的事物,这本是——

这本是家的味道。

云阳君只觉得肩头一沉,自家侍女的脸庞已是近在咫尺,英气眉宇之间尽是眷恋的笑意。

夏姝甚少见她这样,捏了捏姑娘饱满的脸颊,微笑道:“可是坐车坐得累了?若是累了,只管枕在我肩上歇一会儿,只是有一样,可莫要弄乱了衣裙,若是让主君和华阳君看见了,可是失礼的过错。”

虽出身于锦绣云霞的蜀地,但她的夫人并不喜欢浓妆艳裹,今日回府拜望,夏姝更是不想过于引人注目。

深衣洁白,兰芷清幽,款款攀上衣摆,交织出层层枝蔓;裙袍天青,浓淡一袭烟雨,正如她一双笑盈盈的眼瞳。

“是,夫人,奴婢只是太久没有回府,一想到主君和主母,就有些担心——”宋兰低低应声,心里却是有些不安,双足不自觉地摩挲起来,“您这样去向主君提起公子的亲事,不会惹得主君迁怒于您吧?”

“我上次见到安国君,还是一年前元夕朝会时……或许他早就忘了我这个别馆安置的侧室了吧。”

夏姝摇了摇头,唇边笑意颇有些苦涩,显然也不清楚自己这位夫君会做出什么样的决断。

若是换了寻常女子,她或许会怨恨君恩流水,或许会哀叹时运不济,又或是会惋惜春庭寂寞,自幼读着这些缠绵文字的夏姝对此也并不陌生。

但她真的身处其间时,却发现自己心如镜湖,不起波澜。

是啊,对于她这个亡了国的舞姬来说,除却安稳度日之外,还要奢求些什么呢?

蜀地烟雨,秦川风物,从不曾有一寸属于她。

既然从来都要受人摆布,任人赏玩,主人究竟是谁对她还有什么分别?

蜀侯昏聩,秦王老迈,这样看来,她却宁可是安国君,至少——他没有去干涉她的生活。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这样的愿望,应该没有谁可以苛责了吧。

见她情绪似乎有些低落,宋兰暗自后悔自己说错了话,又勾起夫人的伤心事来,连忙开解道:“夫人,您别难过,兰儿还有府里的姐妹们都会一直陪着您的。”

清丽女子抚摸着女儿的鬓发,抬头时却正迎上秋桃的脸庞。

白衣侍女挑开帘幕,看到车厢中相互依偎的两人,掩口笑道:“这妮子越发懒怠了,青天白日的也要夫人揽着,仔细累着夫人。”

宋兰红了红脸,低声道:“你这坏桃子,偏偏又来取笑我!你平日里被夫人抱久了,我才回来,还不许我多享受享受?”

“你这嘴硬的小蹄子,看我今日不好好教训你!”秋桃挑了挑眉,显然是不想轻易放过这个平日里跟自己分庭抗礼的妹妹。

宋兰见状,连忙警告道:“你可别来胡闹,等些儿到了安国君府上,没得让人笑话咱们不知礼数!”

高挑侍女笑眯眯地说道:“我自然懂得这个道理,也不会弄乱了你的衣裙钗环,只消把你这双蹄子乖乖放上来让我好生把玩一番折罪也就是了。”

宋兰登时羞得面红耳赤,只觉得身上一层麻痒,求救一般看向夫人:“您,您看她这样子,我又未曾犯过什么错处,她这分明是要欺负我!”

夏姝笑着摇摇头,还未来得及回话,秋桃便一把揉捏在了宋兰的大腿上,引得她惊叫出声:“什么错都没犯过?我看不见得吧?让你去赵国时,夫人明明给你带了那样多换洗足衣,昨天你却又偏偏带着那双汗气熏人的骚蹄子招摇——你自己来说说,府上的规矩是要如何罚呀?”

她眉眼弯弯,却说得宋兰满心嗔怪,跳起身就要去撕秋桃的嘴:“我才不是骚蹄子,你,你别乱说!”

这却正中秋桃下怀,无论是体力还是力气,宋兰都远不是高挑侍女的对手。

侧身闪过她气势汹汹的一扑,秋桃脚下轻轻一勾,便将失去平衡的少女抱在了怀中。

见她面红欲滴煞是可爱,白衣女子轻巧地在她颊边亲了一口,直让原本还有心反抗的女孩子羞怯起来,掩着脸孔讨饶道:“好姐姐,我,我认输,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吧,我不是都赔过礼了吗……”

“可是你的礼物只给了小柳儿,姐姐我却没有落到半分啊。”秋桃显然不肯轻易放过她,继续在她耳边调笑着,“姐姐也不要你的袜子,也不让你穿木鞋受罪,已经很是照顾你了吧,还不乖乖把蹄子奉上来?”

呼吸灼热而湿润,在宋兰耳边呢喃细语,她只觉得全身发软,一双脚丫无力地躺在车厢隔板上。

隔着厚厚的鞋袜,她都能感觉到足底的嫩肉正在一抽一抽的跳动,似乎是在渴望着什么。

宋兰难耐地缩起脚趾,从骨节处散发出来的酸胀麻痒如潮水般,淹没了她的理智和羞赧。

“我,我都听你的还不成吗,但求姐姐怜惜——呀!”她最后往身旁投去求救的眼神,但夏姝却并未出言阻拦,夫人隐藏在团扇后的面容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但眼睛里却分明含着笑意,显然是默许了她的放肆。

宋兰翻过身,本还想再求她下手轻些,迎接她的却是双足上不轻不重的一捏。

这样的挑逗本来不算什么,只是此时的宋兰已然在情欲熏染下丧失了抵抗的意愿,迷迷糊糊地便抬起双足,乖乖放在了秋桃膝上。

面如桃花,双眼含羞,这幅样子落在秋桃眼中,分外诱惑。

她轻巧地摘掉小姑娘的靴子,迎面而来的是一股新鲜的汗水气味。

她知道宋兰原本就是多汗体质,更何况在夏天还要穿着厚实的靴子,尽管一路上都是乘车,足底也还是沁出了薄薄的汗珠,散发出温热咸鲜的味道。

或许在常人看来,这股不太美妙的气味足以令人避之不及,但却正合乎秋桃心意。

只见白衣女子不仅没有躲避,反而俯下身子,轻轻吸了一口那还散发着热气的双足。

“咿——呀!”宋兰的反应却是出乎意料的激烈,即便是隔着足衣,脚底板上的酥痒竟然没有丝毫减弱,几乎是立刻就让她惊叫出声。

她迷惑地揉搓着双脚,就算是自己一向怕痒,也不该敏感到这个地步啊?

她下意识地看向眼前的施刑者,迎面而来的却是秋桃唇边不怀好意的笑容。

兰儿全身一紧,双脚连忙要收回来:“你,你别乱来——啊哈哈哈哈……坏桃子,我一定要……哈哈哈哈哈,别,别挠了呀呀呀!”

白衣侍女并没有给她求饶的机会,双手微微用力,就把那两只想要逃走的白袜尤物抱在了怀里,她挑了挑眉,笑骂道:“小兰儿,你这双蹄子现在真是娇贵的很,竟连碰也碰不得一下了?看我让她们好好吃点苦头,看之后你还敢不敢对我无礼了!”

手指抚上微微润湿的足底,只是不同于小刑吏的温柔,秋桃下手的时候没有留一分情意,只管往她敏感的地方用力。

经常修剪的指甲尖锐硬实,时而在前脚掌处爬搔磋磨,留下细碎绵密的痒,让宽大厚实的脚掌肉簌簌发抖;时而又在足趾根部穿梭来回,虽说因为足衣的遮挡,她没办法深入趾缝,但即便是趾根的方寸之间,也足以勾起秋桃施虐的欲望。

丝丝缕缕的汗意,变成了手指最好的帮凶,经过反复滋润浸染后的嫩肉没有任何抵抗的余地,只能将刺痒尽数吃下;倏忽之间,指甲飞快划过脚心,在足底分开一道浅浅涟漪,激起她的一阵尖叫。

弹跳扭动、摇头抗议、哀告求饶,矫健的女体尽了一切努力,只想着能摆脱脚底板上源源不断的酸痒折磨,如同身重围的战士,与敌军激战正酣。

只是背城一战多半失败,而她也不例外。

掌握了她足底的人,就像是掐住了她的命门,可以将她当成砧板之肉,任意拿捏。

恍惚之间,她又回到了邯郸城中的刑房,在紧缚中受尽折磨。

赤裸的美人想要怒骂,但多少粗鄙之语在透过木质口塞之后,都只剩下了含混不清的呜咽。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野兽般的女子走近,将烈火一般的欲望倾泻在自己身上。

她想要呼救,但门边的公子却是那么陌生,往日的温和笑容已然消失不见,只是冷冷地俯瞰着她的受难。

在异人身边,蓝衣女史端庄而立,沉静妩媚,一如春风江水。

似乎被他们的冷漠刺痛,绝望之中,她猛然一挣,将头重重地撞向身后的刑架——

——却正落入柔软的怀抱。

宋兰眨了眨眼睛,没有红裙艳艳的刑吏,没有蓼蓝衣衫的女史,只有夫人忧虑的面容。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正枕在夏姝怀中,周遭尽是草木清香,舒缓着紧绷的心绪。

面对她关切的目光,宋兰有些难为情地偏过了头,低声道:“夫人恕罪,都是我不好,只是这片刻功夫玩闹都没撑过去,竟然昏倒了……”

“这是哪里的话?你方才是魇着了,定然是昨天晚上没有睡好的缘故。现在可还有不舒服的地方?”见她摇了摇头,夏姝欣慰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安慰着,只是转向一边的秋桃时,语气里已带了一分怒意,“秋桃,你一向是最稳重妥帖的,这次如何却失了分寸?若是你妹妹出了事,到时看你如何收场!”

白衣侍女已然下拜请罪,此时更是连连顿首道:“女儿知错了,还请夫人责罚,若能解了兰儿的气,女儿愿意承担一切刑责。”

见她这样惶恐请罪,宋兰心里也有些不忍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这样不堪一击,只是略微调弄了片刻都禁受不住,更不必说那些支离破碎的幻境,更是匪夷所思。

“夫人,这件事并不怪秋桃,还请您莫要怪罪于她。”她站起身,重新又拜倒在夏姝面前,开口时已然有些许凝重,“女儿在邯郸时,也曾出现过类似的病症,手舞足蹈,忽忽如狂。女儿心下惊疑,暗暗察访之下,竟在质子府用过的炉灰中,获得了此物。”

接过她从怀中取出的锦囊,夏姝心中一沉。囊中只是一小块香饵,散发着淡淡的奇异香气,她取下发簪,小心翼翼地挑下其中一丝。

用过的香饵气味寡淡,只不过有些细微的甜腻味道,夏姝的脸色却已然显得不悦:“兰儿,你说这是从质子府中得到的,莫非异人饮食起居之处,都在用着这些东西?”

宋兰心中一喜,知道她起了疑心,但面上却未露分毫,只是伏在车厢中,恭谨回道:“正是,不过……这并非是一人一处所用,女儿只是在香灰中偶尔发现了这些,并不清楚到底用了多少,是谁所用。”

夏姝闭了闭眼睛,心里的怀疑如同野火一般蔓延开来,她不是不知道,身边的侍女们也许对儿子有些情意,但异人却一向事敦厚稳重,不轻易与女子纠缠的。

为何数月之间,就会对之前素未谋面的女子情根深种?

异人是她一手抚养长大的,对于儿子的品性,母亲再清楚不过,若说求亲之事是贱婢勾引自然没有什么不妥,何况还有媚药为证。

只是……

她挑起帷幕,车轮粼粼,驶过咸阳郊外。

放眼望去,四周尽是整齐的农田,绵延不绝。

行行桑树点缀其间,桑叶丰沃,宛如烟雾缭绕,袅袅一至平原的尽头。

围绕在树下的孩童,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摘下那些紫红的桑葚,感受着酸甜的味道在口中爆开。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

身为女子却又生逢乱世,她们身如飘萍,这彷徨无依的感觉,她都清楚。

只是要活下去,已是相当艰难,真要下决心去爱一个人,需要的勇气更是可以想见。

罢了,罢了,如果她真的对异人有真心,自己又何必非要棒打鸳鸯?

在宋兰失望的目光中,夏姝将盛着香饵的锦囊交给了身量高挑的侍女,叮嘱道:“这香蜜并不是什么好东西,虽说仓促间分辨不清其中蹊跷,但无非是左道之物,用之不祥。你是这一道的行家,就交给你善自保管吧。”

秋桃恭谨应诺。

见她还有几分诚惶诚恐,夏姝展颜道:“起来吧,这不过是小事,日后掌握好分寸即可。不过回去之后,却是很该请为医者为兰儿看看身子才是,年纪轻轻,身体上才要格外注意,不要有什么不妥之处。”

宋兰谢过夫人的美意,心里却是有些遗憾。

尽管拿出了香饵,但夏姝却并未如预想的一般动怒。

以自己的身份,用力过猛反而不美,看来也只能等候时机,才能慢慢除掉公子身边的这根刺了。

言笑晏晏,心事重重,一路行来,早已到了咸阳。

相比于邯郸的豪放,大梁的文华,这座秦国都城气势雄浑,巍然挺立,恍惚之间,已然有了天下众城之首的气象。

城墙高耸,城门厚重,宿卫之士个个衣甲鲜明,盘查着入城者的验传文书。

身为安国君有封诰的侧室,夏姝自然不会遭到特殊的为难。

但卫兵还是照例查验了几人的身份,那一丝不苟的严肃神情,令方才从中原回来的宋兰颇为咋舌。

车马入城时,街鼓已然敲过,坊门轧轧开启,服色各异的坊民鱼贯而出。

虽然没有到了举袂如云,挥汗成雨的地步,但却也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听着她们叽叽喳喳地品评着往来车马的装饰,猜测车中会是哪位朝廷官员,或是富商巨贾,夏姝很是宽慰。

眼前满目繁华,膝上女儿娇憨,身为母亲,她别无所求。

马车缓缓停下时,她睁开双眼,帷帐之外却并非丈夫那座气度渊深的府邸。

秋桃掀起车帘,与驭者田伯低语几句,回禀道:“夫人,前面正遇到一列刑徒,故而车马只能停下了。”

她叹息着点点头,转开视线,不忍去看接下来的那些可怜人。

夏姝自然知道刑徒是怎样的惨状:项带钳环,体关三木,瘦骨嶙峋,发乱如草,赭衣破烂,体无完肤。

秦法之严苛细密甲于列国,事必有罪,罪必重罚,以至于国中刑徒遍布。

几世以来,对于法令及其背后的权势的畏惧,已经深入秦人骨髓。

但她出身于蜀地乐户之家,尽管入秦已十数年,但对于秦国虎狼之法,还是不以为然。

“他们……这是要去哪里?”沉默片刻后,宋兰艰难地开口问道。

在她眼前,黑衣秦吏和十几个甲兵,正前后押解着上百刑徒,跋涉于烈日之下。

他们个个面黄肌瘦,有的头发胡须乱成一片,有的却是须发皆无。

透过褴褛赭衣,她能看见皮肉上的伤口和疤痕,有些还在滴着鲜血。

“如果他们受的是城旦之刑,那么应当会被押往渭水南岸。”夏姝声音低沉,言道,“大王正在那里完善章台宫的营建。”

少女怔怔地看着他们一步步走过尘土飞扬的道路。木钳脏污,映不出章台日影。她别过头,沉闷道:“苛政猛于虎,孔夫子说的果然没错。”

秋桃轻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调侃道:“我听说梁惠王做苑囿,齐宣王兴雪宫,无不极尽奢侈。大王只不过建了一处宫室,稍微有所娱乐就是了,如果这也算苛政,你未免对君主也太严苛了吧?”

“如果大王喜欢娱乐,那为什么不能体察他的百姓也喜欢娱乐?如果大王惧怕严苛,那么他为什么一定要严苛的对待他的百姓?”宋兰愤愤地抗议着,“孟子说,王者之风,是乐民之乐,忧民之忧,刚才姐姐你说的这些君主,却都只顾自己享受,所以等到秦兵攻大梁,燕军入临淄的时候,也就只有魏王齐王自己忧虑罢了。如果大王也这样下去,恐怕终有一日,咸阳也会步此后尘。”

“你这小妮子,越说越不像话了。”秋桃嗔怪地弹了弹她的前额,耐心道,“大秦以法令治天下,法密而令明,故而奸邪之徒无从遁形,纷纷伏法。你想想看,如果你对这些罪犯仁慈,对于守法的良民来说,不就是一种残忍吗?”

“呵,那你倒是说说,他们到底犯了什么罪,才要沦落到这种地步?”对她的辩解,宋兰嗤之以鼻,“像我们这样讨论朝政得失就要斩首弃市;家中藏有诗书礼乐之书,就要被灭族;甚至什么都不做,只是在家里坐着,就会被黥为城旦。你刚才说法密而令明,我看倒是法密而国乱,对这些刑徒残酷,我一点都没感觉到是对我的仁慈。”

“傻丫头,轻罪而重罚,这是以刑去刑之道。”高挑侍女正色道,显然是被她这个离经叛道的妹妹激发起了好胜心,“如果以严刑配于轻罪,那么众人都会慑于刑罚而不敢触犯法律,轻罪都不敢犯,又何谈重罪呢?久而久之,自然民风淳朴,人人奉公而守法。倘若像你所说,对于轻罪只不过略施小戒,那么还有谁会遵守法律?一开始是有胆量犯轻罪,后面胆子越来越大,就会触犯重罪,等到砍头灭族的时候再哭天抹泪,不是太晚了吗?”她宠爱地捏了捏小姑娘的脸颊,慨叹道:“看上去像是爱民的,正是害了他们;看上去虐民的,却是真的有利于他们,这就是商君之道,也是大秦无敌于天下的根本。”

不耐烦地摇摇头,甩开她的手,宋兰辩驳道:“从商君到现在已经有四代秦王了,秦法越来越繁密复杂,照姐姐的意思,以刑去刑之下,秦国的刑徒应该越来越少才对,但我们刚才看到的又是怎么回事呢?如果不用仁德教化百姓,只是一味用刑罚恐吓,只怕法令越多,盗贼也就越多了。难怪秦打了胜仗也只是多占了些地盘,而不能增加人口,你可知道,我这次途径魏赵两国,一路上见到的,都是三晋之人逃往东方,从来没有听过有中原的百姓逃入秦地的!”

她们还要再辩,却被夏姝含笑打断了:“若是想说,等回府之后再说就是,这咸阳城中人多口杂,可不是争鸣论政的好地方。”

她笑着对秋桃说:“去告诉田伯,莫要争道,先让那队洛阳车马过去。”

两人这才发现,前方的刑徒已然走完,同样在等候着的车队中,一队青铜轺车却显得格外醒目。

秋桃讶然道:“这可奇了,这分明是天子仪仗,非周室正朔而不能有。这时节……莫非天子有特使前来?”

夏姝摇了摇头,显然也不明白其中关窍。

隔着帷幕,她看到正中的王室副车上,一位蓝衣士子对她的方向拱手行礼,银冠粲然,美髯垂腹,风致潇洒,显然并非常人。

但她身为女眷,却是不好与之答礼,只目送其一路远去,方才重新启程。

安国君府坐落于城北深处,距离高高在上的咸阳宫已经不远,可见秦王对于这个次子还是颇为器重。

府邸严守规制,并不十分在雕琢妆点上用心,朴实一如官衙,只有匾额上的“敕造安国君府”,证明着主人不平凡的身份。

马车停在府门前,早有驻守甲兵上前盘问,见车中尽是女眷,也不敢多看,便向门内报去。

稍待片刻后,府门打开,一众侍女逶迤而出,为首的女官正是韩素练。

“下官拜见云阳夫人。”见到门前的夏姝,女官屈膝行礼,被她挽住手臂扶起身后,笑盈盈地答话道,“前几日听闻夫人想要回府小住,主母当即就吩咐下来,将景和园清扫干净供您居住,这时候已然准备停当,夫人可要先去看看?”

夏姝微笑道:“主母恩典,妾身愧不敢当。劳烦女史,先引我去拜见主君主母见礼谢恩吧。”

“您来的不巧,主君主母此时并不在府中。”见她投来疑惑的目光,素练的微笑依旧无瑕,欠身道,“今日正值穰侯东归陶邑,虽然大王无意张扬,但还是遣了主君前去送行,如此场合,主母自然随侍。”

她微微顿了顿,恭谨道:“请您先在偏殿等候,待到主君回府,自然会召见您。”

无奈之下,她也只好听从,跟随素练穿过府邸,只见小桥流水,松竹奇石,甚是风雅。

偏殿之前,一队女子身穿曲裾,舞若竹枝,玉磬悠扬,唱起缠绵的曲调: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女官不失时机地解释道:“这班舞姬都是秦人,素来以刚健热烈闻名,主母偏爱楚地歌舞,遂以楚辞编曲以授之。秦人楚舞,却是别具一格。”

说到这里,她哑然失笑:“自然了,夫人于歌舞一道堪称国手,不知这些舞姬技艺如何?”

她笑得真诚,夏姝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嘲讽自己的出身。

凝神看去,虽说曲调与舞蹈还有生涩之处,但却已然渐入佳境:“秦人刚劲,楚舞亦然,心意相通,自然是上上之选。”

素练讶然道:“夫人说的是,只是下官听闻,楚舞或空灵出尘,或凄婉动人,却少有刚烈之处。”

夏姝摇了摇头:“表象如此,其实不然。楚舞如楚人,皆似大江之水,外以柔弱平和示人,内则刚烈激愤。盖刚极易折,过犹不及,故而以柔为堤,可一旦洪水冲决堤防,茫茫如奔马,横流四海,无可阻挡。”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见她颇为惊讶,夏姝歉意道:“我不过随口说说,却是让女史见笑了。”

素练掩口笑道:“岂敢?夫人高见,却是让下官赧颜了。”收敛了笑容,她认真拱手,正色道:“从前只知道夫人通晓歌舞,却不想在文章上也有这样的见识,是我浅薄了。”

这次却轮到云阳夫人暗暗称奇了。

在她的印象里,这位秦宫女官向来待人八面玲珑,处处周全,以至于令外人难以判断,她的微笑之下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真心。

她本来已经为方才的交浅言深而后悔,却没料到,引出她如此一番话来,凛然有声,颇见真心。

只是她还没有来的及答话,便听得一阵金鼓之声轰然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喝彩喧闹,竟如鼎沸,像是突然置身于战场之中。

素练垂下头,笑语中尽是无奈:“定然是傒公子又在练习骑射了。”

“傒公子,你是说……”夏姝心中隐隐不安,迟疑问道。

“正是杨夫人的儿子。他是主君的长子,身份甚是贵重,兼之弓马娴熟,武艺过人,气度恢宏,想来前程不可限量。”素练笑得有些勉强,但转向她时,已然露出关切神色,“下官听闻,异人公子与傒公子似乎有所龃龉,如今傒公子声势日隆,夫人可要多多留心才是。”

絮絮温柔,却足以让闻者心惊。

安国君子嗣众多,妻妾几乎都有所出,唯独华阳夫人膝下无子,故而世子之位虚悬已久。

随着主君年纪渐长,诸子也都已经加冠成人,挑选后嗣一事就愈加紧迫。

于礼法而言,嬴傒身为长子占尽优势,若是有朝一日他承袭爵位,到时她们母子的处境……

想到这里,夏姝眉头紧锁,只觉得之前的满足欣慰甚是可笑。

她今天的一切,都是在秦王与安国君的庇佑之下取得的,若是世代交替,失去掌权者欢心的云阳里众人,都是砧板鱼肉,祸福只在一念之间。

联想到入城时看到的那些刑徒,她更是不寒而栗。

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涉入了立嗣之争,难道想要安稳度日,便这样难吗?

素练看出她的为难,也并未再多说什么,只是将她引入偏殿,令侍女奉上点心茶水后就退了出来。

“紫云,去告诉王郎中,让他遣人去禀报主母,就说夏氏已经在侧殿等候。”她熟稔地吩咐着身边的侍女,年轻姑娘才领命而去,

她的微笑也如潮水般褪色,留在素练莹润脸孔上的,只有疲倦与怅惘,“化橘为枳,引凤作鸮,沅君,希望我为你做这一切,都还算值得。”

应侯府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巫山云雨正浓。

身处上位的男子精赤上身,肤色黝黑,肌肉轮廓宛如铁铸般刚硬,即便是在崇尚猛士悍将的秦国,也足以让人侧目而视,称赞一声好壮士。

此时他腰胯挺动,缓慢却坚定地探索着身下的幽谷桃源。

只是这却苦了承受鞭挞的女子,她从未让过这样的庞然大物穿入自己的身体,每一次送入又抽出,都给她带来难以言喻的快乐与刺激。

她有心收紧花穴,让那支折腾人的肉棒不要再直取花心,撞得她双腿发软,心跳如擂鼓般加速。

只是当层层叠叠的媚肉裹上那凶器时,原本就已经相当紧窄的腔道更是变得难以通入,在情欲的灼烧之下,女体已然敏感到了极致。

她能感觉到男子肉棒的坚硬,一跳一跳的散发着热力。

察觉到她的抵抗,男人挑了挑眉,随即加大了前后进退之间的力道。

“呜呜呜……不,哦呜不要……会死……你,登徒子…放……呜!”凶猛突破媚肉的封锁阻拦,铁枪结结实实地顶入女体深处,更加激烈的摩擦带起咕叽咕叽的淫靡水声,更把酸痒酥麻的快感,震颤着传遍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她想要雌伏,想要永远臣属于身后的男子,只要能每日,不,每时每刻享受这样的极乐。

但她开口时,残存的羞耻心却让她摆出了熟悉的矜持,似乎正抗议着如此粗暴的以下犯上。

回应她的是一记猛烈的抽打,力道之大,让她登时就痛呼出声,只是嘴里还堵着自己足衣的女子,任何尖叫怒骂都会变成意义不明的呻吟。

丰腴绵软的臀部浮起一层绯色,颤颤巍巍,如同日出时的红霞,煞是动人。

“小沅儿,我刚才没听清楚你说什么,整理整理思路,再给我说一遍听听?”壮硕男子慢悠悠地嘲讽着她,显然是游刃有余。

见眼前那纤柔腰肢在一次次冲击中有些疲态,似乎想要塌下去以求片刻喘息,他毫不犹豫地反手又是一掌,打的美人痛叫哀号。

她吃痛不过,只好尽量清晰地求饶道:“主……哦哦啊……主人饶了奴婢,哦哦哦,别,慢些啊呀呀!别打了……求主人饶了嗯啊……”

云鬓散乱,金簪委顿,玉冠斜倚,男子想到初见时女子翩若云霞的雍容,想不到还有什么能更能满足自己心中的征服欲。

更何况……她的丈夫还在自己脚下。

暂时放缓了胯下抽动,他回头看向床尾。

一个身穿华贵冕服的男子正跪在地上,似乎已经昏睡过去,全凭床榻支撑着身体的重量。

冕服七章,黑底红绶,彰显着他高贵的身份,只是这位列诸侯的男子,口鼻处竟被绸带固定上了一双云锦赤舄。

通过本能的呼吸,他正吸入着自己爱妻的足底汗气,甚是滑稽。

“安国君还真是位妙人,闻了你这么长时间的鞋底味道,竟也没醒。”

他戏谑的声音如惊雷般炸响,让她因为情欲而悦虐的混沌脑海恢复了几分清醒。

背德感如火焰般燃起,瞬时便烧得她双颊绯红,又呜呜叫着挣扎起来。

即便眼睛被牢牢蒙住,她也能想象到丈夫昏迷在地,在睡梦里被动地嗅闻着自己的鞋子,而床榻之上,她正与素昧平生的男子颠鸾倒凤……

这,这未免也太羞人了。

只是她却无可奈何,反缚在身后的双手不甘地握紧,却又因为脱力而松开。

她能做的只是在雨点般落下的鞭挞中勉力撑起腰肢,承受着狂乱的欢乐。

雪上加霜的是,她的主宰者又盯上了身后那双嫩足。

“难怪难怪,原来你有这么一双……无瑕的小蹄子,呵,我说错了,应该说是肥蹄子才对吧?”

对任何一个女子而言,一边被陌生男子鞭挞进退,一边被随意品鉴着自己的身体,都是不可接受的侮辱,常人如此,更何况是身份高贵的她呢?

瞬息之间,她扭动着腰肢,玉冠敲在床头上,发出咚咚的低沉声响。

女子艰难地吞咽着涎水,浑然不顾其中还掺杂着酸咸交织的足汗,发出激烈的抗议声:“呜呜哦……我不是……啊呀,别,轻点儿吧,我不是……我不是肥蹄子啊!”

她说得自然没错。

出身楚地的沅儿自幼与香草幽露相伴,虽不似杜若辛夷空灵凄清,但却如云霞日影光彩照人,明媚热烈却又不失婉转风流,兼采秦楚两地之长,于是被安国君视作至宝,有国色之名。

这双嫩足也如主人一般秾艳,骨肉丰盈,足弓深深,足趾如新笋般纤长白皙,脚掌却是红润细腻,常含露珠,沁开淡淡的牛乳酸气。

指腹轻轻抚上前掌处那些红湿淋漓的媚肉,他并未理会沅儿的负隅顽抗,只是慢条斯理地滑过一寸寸肌肤,让力道渗透进足底深层。

待到捏过一整个脚底板,再抬手时,掌中指间已然包裹上一层黏腻,散发着女体最本真的诱人气味。

男子深吸一口气,满意地感觉到,身下女子的挣扎竟陡然停滞,一双大脚甚至都紧张地缩了起来。

痒感降临的时候毫无征兆,蒙眼封嘴,情欲炙烤,她的感官敏锐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指腹稍显柔软,关节处却带着厚实的老茧,软中带硬,这样的刮擦竟然要让她用毫无防备的足底来承受。

沅儿不自觉地抓紧了被单,笑的甚是辛苦:“不要……噫嘻嘻,哈哈哈,不……你,你要么哈哈哈就重一点……呜嗯嗯哈哈哈,难受呀嘻嘻……”

“果然是双骚蹄子,我还真没见过求着别人重一点的。”

他不知道的是,这样不疾不徐的刮擦揉捏,既不同于激烈的痒刑,能让她痛痛快快的大笑尖叫,求饶告罪,挣扎扭动,尽情宣泄自己的情绪和欲望;又不像舒缓的按摩调情,华阳夫人正是在其中慢慢燃起情欲,在床榻上度过长夜,夹在中间不上不下的感觉,着实让她难耐的紧。

如她所愿,痒感逐渐密集狂暴,范雎的双手完全展开,加力犁过一双肉蹄子,酸痒中夹杂着钝痛,深深打入了她的脚心,以至于她的小腿都不自觉地颤抖兴奋起来。

女体兴奋地扭动起腰肢,呻吟的呜呜声也变得高亢甜美起来,她迎合着狂风暴雨般的痛痒,下身处丝丝缕缕,花穴兴奋地吞吐着铁枪,发出快乐而湿润的奏鸣。

攀上顶点时,她只觉得自己冲入了一个完美而又空虚的梦。床榻在身下化作了云霓,飘摇婉转,她乘风而举,须臾之间,似乎便能遨游四海。

只是片刻时候,幻梦成空。她眨了眨眼睛,只觉得脸上湿湿黏黏,不知是汗水、口涎还是失神时落下的泪珠。她才要挣扎起身,

一方素绢便附上了她的面庞。

不想外表精悍豪迈的男子,却也有这样温存的一面。

轻柔地为她拭去了那些湿痕,他取出另外一块绢帕,本想清理女体上余温尚在的可疑液体,才想上手,便失笑道:“罢了,这可弄不干净,我早已备下了热水,你且去沐浴更衣吧。”

她解下玉冠,不经意间扫过还在流淌着丝缕黏腻的下身,颊边红润愈发浓重,忍不住啐道:“还应侯呢,原来就是魏国来的一个登徒子!被你折腾成这样,若是被他发现了,可如何是好?”

男子披了件丝质衣裳,笑道:“这可不能全然怪我,早听说华阳夫人容色冠绝天下,今日一见,方才知道传言竟不能描摹沅儿你的三分颜色。如此佳人,辜负岂不可惜?”说着,他还故作夸张地拱手深深一躬,谢罪道:“在下唐突了,请夫人宽恕!”

“呸,巧言令色!”对他的虚情假意,芈沅显然并不买账,狠狠瞪了他一眼,转眼看向床下的丈夫时,又不免忧虑道:“他当真人事不省?今日之事若是有半分差池,你我可都要粉身碎骨。”

范雎宽慰道:“夫人尽管放心,这药名唤失魂散,是我在洛阳游历时所得。在下亲自试过,服下之后,即入沉酣,外界声息皆无从预闻。若无解药,需要三日方得苏醒,在酒宴之中饮下,事后与醉酒并无二致,饮酒之人,断断不会发觉。”

芈沅起初点了点头,心念转圜,却又迟疑着问道:“这药如此厉害,用着可还妥当?千万不要有何差池才好。”

“夫人对他倒还真是一片真心啊。”他揶揄着华阳夫人的举动,直到她一拳打在了自己肩膀上,才揉着她的拳头笑道,“你便放心吧,失魂散我是寻来解一位故人危困的,自然会在安全上多多留心,你且去沐浴更衣,待一切收拾停当,我自然会用解药将他救醒的。”

玉冠女子却是捕捉到了重点:“故人?不想你这登徒子,还是位扶危济困的侠士?”

范雎谨慎地看了她一眼,开口时却是超乎寻常的郑重:“范某为人一向恩怨分明,一饭之恩必偿,一眼之仇必报。众人以我为小人,视作异类,但泛泛之交何足挂齿,危急之时能施以援手者才弥足珍贵。范某不才,这样的朋友,自认还有那么几位。”

“昔年管仲微寒,鲍叔牙倾力接济,后得佐桓公,一匡天下,遂成霸业,管鲍之交亦为百年佳话。只是时运不济,如今范雎际会于秦,却无法如管仲一般报答鲍叔牙,只能如季札挂剑,聊解惆怅。”

说到最后,他声音低哑,眉间萧索,却让华阳颇为好奇,究竟是何等样人,能让冷心冷面的应侯如此动容。

只是交浅言深之下,她也不好越礼再问,妩媚一笑后,便自去后堂沐浴更衣。

“安国君,安国君?子梁兄,子梁兄,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快快,快送醒酒汤来!”

半晌之后悠悠醒转,出现在安国君嬴柱面前的,是范雎和府中众人焦急关切的神情。

见他醒来,范雎很是松了一口气,自责道:“这都怪我,怎么能让君侯您饮这样多酒呢,若是出了差池,我可怎么担待的起啊!”

听着玄衣士子的解释,嬴柱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自己并不是千杯不倒的海量,但无论是送别穰侯,还是与范雎密谈,也没有喝多少酒水啊?

但这片刻之间的疑惑,也很快被周身的酒气打消了,只是在浓重的酒味之外,还有一股淡淡的酸气,旁人或许分辨不出,但对嬴柱来说却是无比熟悉。

多少个日夜里,正是这股如兰似麝的气息陪伴着他。

只是……气味的主人此时却不在殿中。

“华阳……她也醉了吗?”

范雎笑道:“哪里,公子醉卧之时,夫人始终服侍在侧,不过就是见公子已然醒转,方去后堂歇息,此时才离开片刻而已。”

“她向来是知道分寸的,不像我……唉!”

他苦笑着起身时,还是觉得略微有些晕眩,环顾四周,尽是捧着巾栉金盆服侍殷勤的侍从,这样一来,也由不得他不信了。

“想来是天气炎热的缘故,没喝几杯酒,竟然是醉了,实是叨扰,让应侯见笑了。”净手洁面后,侍女又捧上热腾腾的方巾,安国君敷了敷眼睛,舒缓辛劳很是受用。

啜饮着冰凉爽口的酸梅汤,两人分宾主重新坐定,嬴柱笑着向主人告罪道。

应侯大笑,只是笑声还未落地,屏风后便传出一声嗔怪:“可不是失礼了?这样大一个人,三杯两盏便醉了不说,还非要扯着妾身的裙裾不放,没得叫范先生笑话!”

温柔中含着薄怒,似春水中的浮冰,因料峭而更显妩媚,落在两人耳边,却是各有滋味。

循声看去,屏风后转出的人儿玉冠霞帔,秀彩辉煌,红裙之上凤鸟振翅,照射出灿烂霞光,六支赤金珠簪熠熠生辉,累累珠翠之下,佳人面如银盆,眼染青黛,身形玲珑丰腴,雍容华贵,令人折服倾倒。

范雎含笑与之对视一眼,似乎还在揶揄着这天家娇花为自己所折腰时的堕落姿态,只是她审视中略带些轻蔑的目光,提醒着他公私分明的界限。

相比于她的丈夫,这个女子可并不好对付。

“让夫人见笑了,见笑了,哈哈哈,酒后之举,岂可当真啊。”虽是看过无数遍的丽色,但每当见到芈沅时,嬴柱还是忍不住为妻子的仪态而倾倒,忙拉过她的手,一面赔笑,一面引着她坐在自己身边。

华阳夫人娇嗔地瞪了丈夫一眼,却也由他去了。

“先生,之前拙夫酒醉,还未请教先生正事。”

等到三人坐定,屏退众人,芈沅率先开口道,“依先生看来,大王可是已经下定决心除去四贵,总揽朝政了?”

“正是如此,说来这也是常理了,大王年富力强,本应该干纲独断,总理政务,数十年来却受制于母后舅父,岂能没有反正之心?穰侯内以外戚之亲,外引智士之援,方能专擅于一时,眼下太后去位,国势不振,魏冉空有智士之名,攻魏而魏不得伤,伐楚而楚有余力,破齐取陶,却又都是为了扩大自己的封地。这样的人,如何能立足于朝堂?”范雎谈笑从容,说到此时,却是向安国君拱手再拜,正色道,“大王除去四贵,对君侯而言,也是大有益处。”

安国君仍有些迷惑,一旁的华阳夫人却是顺势问道:“先生的意思是,这秦国储君之位要有变化?”

听到妻子这样说,嬴柱眼前一亮,旋即又长叹一声,情绪有些低落:“这样的话,我就要取兄长而代之了……大兄他向来待我不薄,沅儿,我如果这样做,岂不是恩将仇报吗?”

“妾身知道,子梁你是重情重义的人,妾倾慕的正是你的长情。”见他面露惆怅,她知道不能再用利害说服自己优柔的丈夫,于是握起他的手,让他感受着自己温热柔软的掌心,晓之以情,“只是兄长与魏冉一党牵扯甚深,可以说就是由四贵一手扶起的,如今大王清理穰侯党羽,兄长他已然无法置身事外。”

“左传有云,‘君以此始,必以此终’。四贵当权时,兄长乘势而上,获得了太子之位,他们失势时,也一定会受到牵连,这是自然之理,无论你我是否图谋,它都已经注定会发生,区别只是在于谁来接替储位罢了。”

殿中静谧无声,惟余她的叹息如秋水凄清,静静流淌:“天家恩薄,兄弟阋墙者比比皆是,先君出子、怀公,皆为大庶长所弑杀,献公被迫流亡晋地数十年之久。夫君身为次子,继承长兄之位合乎礼法无可非议。再者,凡储君见废,必然殃及家属,即便大王顾念父子之情不加株连,继立之太子也会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史册之上,斑斑血泪,妾身细细想来,稚子何辜,寡妻何罪?只有如夫君这样仁厚之人继承太子之位,长兄妻子家眷才能得到保全;况夫君淡泊名利,难道不为妾身与孩子们考虑吗?妾与夫君相守已久,可是指望白头偕老,若是储位易手,妾与夫君的情分可如何能够保全啊——!”

说到最后,她已然是泣不成声,双目之中泪水盈盈,拜倒在黑衣男子身前。

嬴柱最是见不得她伤心,只觉得美人如幽草含露,引人怜爱。

他连忙抱住妻子,柔声安慰道:“哎呀,你别哭,别哭,易储之事,便都听你的,有你支持,我也有心气争上一争大业。”

范雎看着这一幕兄友弟恭、夫妻情深的戏,唇边的笑容都有些僵硬,待到华阳夫人破涕为笑,甩给他一个微妙的白眼时,他终于是忍不住笑道:“公子胸怀大志,又能恪守孝悌之道,真是堪为世人之表率,微臣佩服。”

“不敢,嬴柱驽钝,还望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他拱手回礼,随即问道,“虽说父王想要除去四贵,废置太子,却不知会如何去做,先生可有定计?”

“君侯莫急,这还要从臣与魏冉政见之分歧说起。魏冉之谋,核心在魏,盖以魏国处天下正中,占尽中原精华膏腴之地,人口繁密,财盈库府,若秦国能兼并魏国,一则是国力大增,巩固战国之首的地位,二则是能够断天下纵亲之腰,使山东各国无从合纵,只能被秦各个击破。”

“然而,这也正是穰侯国策之弱点。山东列国合纵必经于魏,秦以连横反制时也需引魏为援,是故纵横之道,有魏则重,无魏则轻,这一点穰侯清楚,难道六国之人就不清楚吗?因此只要秦国用力攻魏,必然引起合纵,在合纵之中,又以齐为劲敌。大王即位之初,孟尝君便以齐国合韩魏之兵,败秦军,破函谷,迫使秦国归还了韩魏两国的土地。”

他侃侃而谈,安国君听得聚精会神,芈沅若有所思,插言道:“所以穰侯就以宋国贿赂齐湣王,令齐结怨于诸侯,遂有五国之师入于临淄,而秦却西得河东,东取陶邑,一举两得?”

“正是如此。”他赞许地点点头,接着说道,“这便是魏冉应对合纵的新策略,即以连横之势威吓韩魏,使之暂时维持与秦表面的联盟,同时趁机击破韩魏之盟邦。五国伐齐之后,秦再兴兵攻楚,拔鄢郢,烧夷陵,断楚之左臂,使之再不能由江汉而入武关,只是——”

“只是楚地广大,楚人坚韧,虽破郢都,无能为也,对吧。”芈沅自幼晓畅经史,对于纵横一道也颇为上心,自然不会不明白范雎的意思。

楚国地广人众,民皆习战,武安君率领秦兵精锐深入楚境,虽取得了赫赫武功,但楚王东迁后收泗上之兵十余万再度西进,夺取江南十五邑,切断了秦兵沿江而下的通路,两国也就此罢兵。

“五国伐齐,秦师入郢,虽说打败了齐楚两国,但却仅限于此,两国实力犹在,更何况还有赵国在北,并不能真的将魏国彻底孤立起来。是故秦十攻魏而不伤,七攻大梁而不拔,穰侯之智已尽?既然如此,不知先生有何良策?”

她的目光温柔中带着审视,让范雎微微一笑,来了兴致:“若是夫人当国秉政,该当如何?”

芈沅笑了笑,欠身道:“妾身浅薄,并不通纵横之术,让先生见笑了。”

见她避而不谈,应侯也并未勉强,徐徐展开了自己的策论:“臣为大王策划的,乃是远交近攻之计。穰侯以智谋见长,却不知秦国虽强,尚不足以与诸侯为敌,将眼光局限于魏国身上,只会是徒劳无功。臣以为,应当避开魏国这个纵横之枢纽,着眼于攻韩。韩国国小力弱,可以说是不堪一击,但颍川之地富庶繁华,足以为秦扩充国力。韩国距秦最近,攻尺得尺,攻寸得寸,尺寸之土,皆为秦有,待到秦国强盛之时,五国虽有合纵,又有何惧?”

安国君眼睛一亮,赞同道:“先生果然大才,韩国富庶繁华,又不像魏国位置如此重要,列国也不会轻易合纵救之,我大秦取之易如反掌!”

芈沅却是相当谨慎,微笑道:“瞧你,应侯还未说完,你就急着夸了。”见夫君颇有些得意,她看向范雎时更多了几分赞赏:“先生所言不无道理,只是方才先生说了近攻,可还未论及远交呢。”

范雎缓缓捋着胡须,因为伤疤而有些狰狞的脸上笑容冷冽:“夫人说的甚是,待到四贵彻底清除,公子坐上太子之位,臣会以泗上之地斗齐楚,以燕之下都赂赵,赵国坐大,为魏国所不能容,等到列国纷争不休时,我便可从容攻韩而不受干扰了。”

他的话音落下,红裙女子的笑容更显微妙,她并未出言打断,只是听着他继续说下去:“这第一步,臣打算让太子前往魏国作为人质,这外表上是交好魏国,但实际上却是要给魏国君臣一个机会。当我大秦的太子于大梁遇刺薨逝,无论真凶如何,秦都会获得一个攻魏的绝好机会。太后去位,穰侯东迁,朝中剩余的三贵已然惶惶不安,若是储君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就此丢掉,他们定会图功而自保,这次攻魏就成了他们最后的机会。”

“秦一旦大举攻魏,诸侯救兵必至,届时秦军一败,大王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将这几人治罪,以颍川之地收拢朝野人心,魏国也可以暂时得到些许喘息机会,因此说这也是魏国君臣的一次机会,能否把握得住,就看魏王与信陵公子的器量了。”

安国君迟疑着问:“若是我军取胜呢?”

范雎笑着摇了摇头:“以穰侯之智尚且不能应付合纵局面,凭泾阳君高陵君这些人如何能胜?倘若真的侥幸击败联军,这就证明魏国已然根底腐烂,诸侯亦短视丧胆,秦正可趁势一举破之,不过就臣看来,如此结局,几乎不可能实现。”

“先生长策,妾身佩服。”芈沅赞许道,“请您尽管放心,夫君与妾身所掌握的人手定然全力配合先生,只是在这刺杀之事上,我们却不便参与。”

范雎笑着点点头,他当然理解两人的顾虑:“君侯、夫人安心,此事便由在下来安排。”

宾主三人相谈已久,只见天色渐晚,安国君夫妇也无意久留,便向主人辞行离开。

出得府门,芈沅惊讶地发现,应侯府邸门前竟陈列着一队王室车马。

她转身向侍候在侧的谒者王稽打趣道:“应侯天下名士,门前高车骏马络绎不绝,竟连天子车驾也用上了,不知是何方贵客?”

王稽年过四十,却是精神百倍,躬身道:“夫人谬赞了,这却并不是什么贵客,不过就是山东一个商人,有些财货而已。主人已经让他候了两个时辰了。”

商人?华阳夫人心中好奇,暗暗记下了这件事,但此时显然不好多问,便告辞了王稽,随夫君上车回府而去。

“好个应侯,好个张禄,竟敢让我们等了半天,连茶水都没有一杯!”

应侯府偏厅之中,怒吼陡然响起,打破了只有蝉鸣的寂静空气。

只见厅中一人身高七尺,一袭黑衣,矫健精干,已将长剑拔在了手中,吓得本来还想上来斥责几人的侍从连连倒退,再开口时声音中已然多了几分颤抖:“好大胆一群人,竟敢在应侯府中撒野,我看你们是不要命了!”

“你这仗势欺人的奴婢,你叫你家主子出来,看我不给他……”

见到家主抬起的手,黑衣剑客虽然还想再说,但张了张嘴,终于是收剑退了回去。

只是为时已晚,蓝衣士子还没来得及开口,一群全副武装的甲兵就冲了进来,领头的年轻人高大魁梧,身披甲胄,一双眼睛如同鹰隼,端的是位出色的壮士。

“这位郎中,在下是……”

“全都给我绑了扔在庭院里,一群贱商还敢猖狂!”

他的解释,淹没在了年轻武士的断喝之中,一众卫兵轰然应诺,不由分说便要扑了上来。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关口,蓝衣巨商只觉得背后一紧,身体便不听使唤的向后倒退而去。

只听得兵刃对撞交锋,瞬息之间铿锵有声,夹杂着惊呼和怒喝一并响起,狭小偏厅在巨声中飘摇回荡。

踉跄倒退,兵刃落地,不过片刻结果已定。

原本气宇轩昂的年轻甲士颓然跪倒,黑衣剑客手中长剑出鞘,清亮宛如秋水,正映照出他一脸不甘神色。

他自负武艺精湛,横行大梁,也曾为信陵门客,没想到不过几招就迅速落败。

他瞪着眼前一脸冷酷的敌手,眼神狠辣,嘴上更是不肯认输:“好个厉害的骚娘们儿!你要真有胆就杀了我,弟兄们自然会为我报仇,把你们几个下贱商贾剁成肉酱!你要是不敢,嘿,就给我脱光了衣裤靴袜,弃剑投降,让咱们看看到底谁厉害,看看谁才是真英雄!”

少女剑士脸色冰寒,显然是被他激的动了真火,手腕缓缓加力,剑刃如臂使指般丝丝切入脖颈,鲜血霎时流淌出来,滴滴鲜红触目惊心。

一众甲兵有心上前,只是慑于她出神入化的剑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跪在地上的武士见状,却也硬是咬牙咯咯作响,怒喝道:“好好好,你动手吧!要是皱一皱眉,我郑安平就不算好汉子!”

“郑安平?”女剑士不屑于理会这样的人,正想送他上路时,身后传来的声音却让她住了手。

白衣青裳的女子走上前来,细细一看,却是不禁失笑,“还真的是你,你不在大梁照顾范兄,却如何到咸阳来了?”

郑安平先是疑惑,将女子上下打量几遍之后,眼睛竟是瞪的浑圆,不敢置信地喃喃道:“公,公主殿下,竟然是您?臣郑安平,拜见公主殿下!”

说着,竟然倒头就拜,连还搁在颈间的长剑都不去理会,惊的黑衣少女连忙收剑,报以一个嫌弃的白眼——姬公主怎么会认识这样傲慢无礼、前倨后恭的小人。

厅中正是入秦的吕不韦一行,本以为乘周室车马而来,会让应侯对自己稍有重视,免去许多谒见时的麻烦,可是等到进入咸阳之后,吕不韦发觉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位秦国新贵的煊赫气焰。

尽管封上了丰厚礼物,也只不过是给了一个机会递上拜贴,而后他们便被几个奴婢扔在旁边不再理会,若非田仪出声反抗,还不知道要等待多长时间。

即便家财万贯,富可敌国,但却只能受辱于下吏,这是商人的悲哀,也是财富在权力面前的脆弱——但凡掌权者稍有不悦,一言之间就可抄家没产,多少钱财珍宝都护不住自己周全。

扫视着周围的一众甲兵,回忆起魏冉张禄两位君侯的炙手可热,即便是以吕不韦的镇定,也是难以阻遏地有些激动。

终有一天,我也会封侯拜相……或许更为辉煌……

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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