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薨,余皆俯首,由此开太平之先。
大狩猎几近尾声,曾经盘踞大炎不知多少千年的巨兽亡的亡逃的逃,如今这万里炎土,终于要进入和平之中了。
“如今,朕,已老如朽木。你却仍活跃如少年……东君,朕,真是羡慕你啊。”
曾经意气风发的真龙,也随着时间的熬炼弯下了脊背,也再难以撑着那顶沉重的冠冕端坐一整日。
“陛下言重,臣亦如藏掩许久的蜜柑,金玉其外,内里早已亏空矣。”
东方昼注视着眼前的酒盅,里面是今年新酿的酒,清冽甘美,是极好的饮品。
巨兽都已消失,他这位神司,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
“东君……你不该是祂的东君。”
真龙向他端起了杯盏。
“你应当是大炎百姓的东君。”
他早知道,这一刻终会到来。
他将宣告,他将亲手斩断那段过往。
“天命岂由人?”
“人定胜天。”
饮下杯中清酒,青龙起身与真龙辞行。待到下次重逢时,他将不再以神司之身与他相谈。
天上的太阳明亮的晃眼。
他看向远处早已集结至此的军队,回味了一下方才的酒味。
五谷皆在,证明今年是个丰年。
看吧……岁。
即便没有巨兽,大炎人也能凭借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旌旗猎猎,在风声中,他回想起了曾经……
他一度迎来朝阳。
……
那是一个灾年。
洪涝、干旱、瘟疫、虫灾肆虐炎国大地……五谷不收、饿殍遍野。
那时的他还没有名字,只是一个灾民,一个将要在天灾中死去,最常见的“人”。
“你,想活下去么?”
他听到这声音,却无力回答。
肚子里的土没有营养,嘴巴干渴的连泌出的血都觉得甘甜。
唤他的人大概是等的厌了,他能察觉到对方准备离去。
或许是求生的意志让他这具将死残躯涌现出了力量,他抓住了对方,抓住了……那片鳞。
“虫子的意志倒是坚毅。无怪乎你们能在这片大地上四散而生,怎么也死不绝。”
他却无暇去听对方的嘲讽,又或者是什么……他渴求的啃食着面前的野兽,食其肉、饮其血。又因暴饮暴食与肠胃中的反馈呕个不停。
但他不想停,不敢停。饥饿的滋味,尝过一次就够了。
“希望你能给我的游戏带来些许乐子。”
既是祂的宠物,总该有个区别于那些虫子的称呼。若是与那些虫子一样,岂不是丢了祂的脸?
傲然的神俯视着身前茹毛饮血的幼龙,瞳中闪过些许思考的意味。
一轮红日于东方升起,带来漫天光明,也引起了岁的注意。
“天明了。”
岁想到了该怎么称呼自己这只宠物。
“从今后起,你便唤作昼。我在这东方捡到的你,就以东方作为你们人类那所谓的姓氏。你,可听懂了?”
昼……东方昼。
他也得知了对方的尊号:“岁”。
他被那庞然巨兽捏在爪子里带到了一处城邦之中。
在许许多多的人注视中,他成为了岁的神司,宣传祂的话语,做祂的代行者。
“渺小的生物,在沾染了些许我的光芒后,你又会多久才显露出那令我作呕的丑陋之相呢?”
岁见过太多太多的人了,那些渺小的生物总是能带给祂意想不到的惊喜,但同样也让祂见到了数之不尽的恶习。
因权利、财富和欲望而衍生的种种行径让祂作呕,却又让祂对这样的戏码百看不厌。
因为丑陋的、恶心的,总是会将那些美好的、清净的映衬的更加令人欢愉。
但很意外,又或者是情理之中。
东方昼并未显露出任何人性的丑恶,他懂事听话,对待同族友善和谐,不傲上亦不欺下,自谦又得意,最重要的是,他对自己百分之一万的尊敬,会尽一切办法令祂感到愉悦。
毕竟祂是岁,是最古老、最高大的存在,祂所选中的人,光彩夺目也是应当。
祂很满意,非常满意。
祂施展力量,将那器物塑造的更加美好……趋近完美。
这会是祂最得意的作品。
“呵……屈辱。”
高傲的神明也有失算的时候。
祂算到了一切,算到了战争胜利的结局,算到了同族的愤怒,算到了事后种种,但唯独没算到自己也早已成为这棋盘中的一颗棋子。
曾经有多高傲,如今就有多屈辱。
祂无法再展现祂庞大美好的身躯,只能如蚯蚓窝爬于泥坑之内那般盘踞在这处狭小幽涧之中,可悲的舔舐那被同族留下的创口与诅咒。
但祂还没有输。
祂还有一颗棋子谋而未动。
是了,只要动用他,自己还会是这个新生的文明的“神”。
屈辱,至极的屈辱。
愤怒,至极的愤怒。
“连你也……背叛我!”
祂看见了炎国的军旗,上面的赤色如血。
祂看见了炎人的怒视,不复往日的尊崇。
祂看见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向自己露出爪牙。
“背叛么……不,岁,这并非是背叛。”
东方昼望着眼前狼狈的巨兽,不禁回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祂的样子。
那时的岁是多么傲然,多么绚丽,就如同他脚下这片大地一样。
他曾以为尊崇巨兽就能给炎国带来生机,不再有灾害祸乱,人们能和平快乐的生存下去……他尝过苦,淋过雨,就不该让他人再受这苦难、在这大雨中无处可去。
但随着时间流逝,他发现,这片天地喜怒无常,与其相似的巨兽也好不到哪里。想要在这片大地上活下去,终究只能依靠人们自己的努力。
青雷攀上指尖,巨兽愤怒的吼声和身后的鼓声撞在一起。
“这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他想起了那些跟着他出发的人,有许许多多的,连胡须都没有长出来的年轻人。
他们拥有的东西不多,唯有一腔热血可报家国,唯有几片忠骨可歌可泣。
他带着他们离开故乡,却没能将他们再带回去。
“炎国只能是炎人的炎国。它的头上不能再有任何凌驾于炎人的存在。”
他想起了年轻的真龙见到他时,与他所谈论的那些话。
“民为根本,社稷次之,君为轻……而其后,便不该再有所存之物。”
那次离别前,真龙和他说:既然天已经亮了,他便该有个更合适的名字,一个炎人的名字。
“为了炎国的存续,为了万万炎国百姓的未来……东方既明,请岁兽赴死。”
岁怒视着那些炎人,任凭那些不疼不痒的攻击落在身上。
“你叫东方昼!这才是……我给你的名字!”
那道雷还是落在了祂身上。
这是祂教给他的封印之术,用以对付那些巨兽同族。
“你以为,这样就能击溃我?东方昼……谁又会被自己的东西所击败!”
封印对祂不起作用。祂怎么会被自己会的法术封印。
“仔细看看吧,岁……这并非是最初的封印。”
看到他的脸,看到那双眼睛……岁收起了无谓的愤怒,祂立刻发现了差异。
那法术正在将祂割裂、分散。
不出意外,会有数量众多的碎片因祂的死而生。
终究,你们还是无法逃脱巨兽的纠缠。
“呵……你从小就让我感到满意……这一次也没有例外。”
岁赞叹、感慨,却又愤怒与悲号。
“我失败了。这些碎片任你处置……”
“但是,你记住了……东方昼,我早晚有一日会重回这片大地……”
“到那时,你还能护得住这片土地吗?”
青龙注视着巨兽的躯体一点点崩裂,不见喜怒,唯有那股坚毅的信念如深夜中的篝火那般闪耀,让祂难以忘怀。
“我死,自然有后人接替我所行之事。就如今日,就如往昔,前赴后继,永不断绝。”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炎人不尽,则薪火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