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风满腹心思,低头返回。
天干诸子亦欲离散。
“如何?”丁三出房前,回头问。
“普通。”戊九挖鼻:“点了数次方醒。”
“还行。”丙五哈欠。
乙两摇头:“尔等羞辱嘲讽,他有拂袖而去?”
众人一愣。
“我等以势欺压,他有搬出靠山?”
众人对视,丁三拱了拱手,转头出房;戊九嗤声摇头,迈步离去;丙五伫足桌前,掏出铁针无数。
“是个能忍的。”丙五道。
“狼顾之相。”乙两收下铁针,道谢,又开口:“笑面虎,狼顾相,披星居士⋯⋯竟似菩萨,以身饲虎?”
“神神叨叨。”丙五摇头告辞:“少算计,得长寿。”
乙两失笑:“此番过了再说。”
众人离去,乙两埋首算了通宵,至天光大亮,方伏案沈睡。
凌风亦是整晚无眠,一早便至左宫寝,但只瞥寅兔卧睡,不见潇月身影,寻问仆役方知,两位大仙在阁外渡口,凌风嫌弃的看了寅兔一眼,便往渡口赶去。
解忧阁,依山傍水,宫殿建于湖畔,昨日大仙斗法毁了好些楼房,还冲了两个渡口,虽说已收拾好许,但仍百废待举,众人晨光未亮,便兴师动众,忙碌喝吆。
“天刀门于国之西北,助边军力抗兽潮,怕是不易请动。”潇月看著于日升于湖,轻声道。
“放心。”吴虑身后一票人马陆续登船,回首撚胡:“缺一刀已有传人,听闻是天骄之子,离三门也只差一步,远游倒是无妨,况且⋯⋯”
“况且?”
“早些年,我曾救他一命,是该相抵。”吴虑白髯透于曦。
潇月不可置否,虽说救命是大恩,但活边境百万黔首,便不是大义?
“此去快则一年,慢则两载。”吴虑见众人登满三艘船,拉起潇月之手,叮嘱:“莫让乙两操劳过度,丙五外方内柔,丁三外柔内方,戊九傲下媚上⋯⋯莫管甲六。”
“行。”潇月感受着苍老有劲的铁掌,纳闷:“不怕我把你的阁楼给拆了?”
“哈哈哈哈⋯⋯”吴虑大笑:“昨天不就拆过了吗?”
“我只招风云,水淹四方的可是阁主。”潇月不认这桩。
“戴月曾与我说过,他徒儿像他。”吴虑转身,跳上船尾:“走了。”
像仙师?为情所困?潇月摇头,可不像,他洒脱多了。
“一帆风顺。”潇月提声。
凌风赶至,同声高呼。潇月望船驶离,忽地想起昊雨,不知他是否落下课业。
“南方托于你。”吴虑于船尾躬身。
阁主躬,阁众全跪,船上随员,渡口工人,齐朝潇月大喊:“万托于居士!”
潇月摆手,无奈道:“行,且安心。”
“哈哈哈⋯⋯”吴虑起身进船屋,众人起身,落桨扬帆。
湖光摇曳,朝阳闪烁于前,木船摇摆于后,渐行渐远。
“阁主竟如此放心?”凌风不解。
潇月想了想,以木剑酬我,常儿绑我,功诀诱我,依恩师之情,行礼贤之举,确实能放心。
“居士若一走了之,阁主亦无可奈何。”
“奈若何?”
凌风剖析:“借居士之手,与坊主两败俱伤,他隔岸观火,再坐收渔翁。”
潇月闭眼,一路行来,凌风总以恶度人。
要他山下待命,却想我欲除他,引他入门,却想我包藏祸心,让他授拳,却想我别有心计。
待清天云雨宫,上下交好,待牛铃村,格格不入,待解忧阁,惶惶不安。
“凌风。”潇月睁眼。
“在。”凌风对视,随即迅速躬身埋首。
“志在何方?”
凌风恍神,随即下跪:“愿一生侍奉居士,不敢有志。”
“唉⋯⋯”戒心还是这般重,潇月望了望消逝的船影,忙碌的众人,不扶不骂:“你曾问我所求为何,是我疏漏,忘了反询,你所求为何?”
“居士待我恩重如山,愿鞍前马后⋯⋯”
“打住。”
潇月一掌拍落凌风左肩,砰声巨响,凌风顿时跪趴于地。
“好好答。”
“⋯⋯”凌风嘴角溢血,满头大汗。
“再顾左右而言他,便一掌将你毙于此地。”
众仆见状,纷纷退避,远处施工之人,亦不敢妄动,一时间,繁忙渡口,鸦雀无声。
凌风恍恍惚惚,想起身,肩压如岳,动弹不得,咬牙抬额,苦苦支撑。
“仆⋯⋯”汗落眉心。
“家贫。”凌风承压,吃力跪起:“父母见我聪慧,兼了差,早卖鱼,晚补衣,供我上私塾,本想寒窗十年,举考当差,报养育之恩。可奈⋯⋯可奈巫山大水,老父一早捕鱼便没了身影,老母不愿我分心,瞒下此事,又贷了一笔资款,预付了五年束修,并葬了我父。”
又是大水,无怪我始终不忍杀他,潇月心中叹息。
“可母亲毕竟年迈,哪怕兼了数差,亦是难还贷息,最后积劳成疾,病倒在床,那讨债流氓追不到款项,竟是⋯⋯活活断了她的双腿,家母被逼得走头无路,只好让他们去找先生,想退回两三年束修,好偿还一二。”凌风仰头,面色狠戾:“地痞至私塾追债,但那先生竟没了学资,称家慈根本没有预付,并将仆逐出塾院。”
潇月欲言又止。
“仆当时糊涂,信了先生之语,反怪家母⋯⋯反怪她⋯⋯愚昧,若无借款,便无此等后事。”凌风痛心疾首:“母亲被仆责骂后,满心愧疚,认为误了仆的前途,隔日便⋯⋯悬梁上吊。”
凌风吐出血沫:“仆葬了家母后,才发现借据文本与学资收据,急追至塾院,却连门都进不得,那时间,只觉天地弃之,人鬼厌之⋯⋯后来地痞流氓见仆年少,便欲将仆绑去卖身,若非黑虎帮下山,仆早已进了勾肆,当个小倌。”
“此后仆便立誓,世人皆恶⋯⋯”凌风红眼直视潇月,声若虎啸:“⋯⋯我当作恶虎,咬杀天下之恶!”
潇月缓缓挥掌,又朝左肩按下。
凌风全身鼓劲,正想是逃是攻,犹豫间,掌已落。
“私塾先生杀了?”潇月轻按凌风肩臂。
“杀了。”凌风一愣,散去气劲。
“地痞屠了?”
“全宰了。”凌风自嘲一笑。
“恶除尽了?”
“⋯⋯”凌风抬头,仰望居士。
“我亦是恶人?”
“居士⋯⋯”凌风张嘴欲言,直视那清澈如水之眸,缓缓道:“居士待仆愈善,仆愈惶恐,引仆入门,教仆画符。虽立主仆名份,却不曾以仆役之,虽不喜仆行事,却不曾打骂之。有钱财,尽予仆,有酒肉,予仆享⋯⋯”
“我这人啊⋯⋯”潇月缓缓蹲下,与凌风平视:“非恶非善,你信人本恶,我没想改,毕竟这人之善恶,本就难分,我善待你,只因是我欠你的。”
“居士?”凌风跪坐。
潇月另一手也搭上凌风肩臂:“巫山云雨五十年,是在下为求道侣渡劫,所惹之祸。天上五十载,虽只是转眼,但地下五十年,却是两三代人,生死茫茫。”
凌风双唇微张,仓皇忘言。
“你是我一意孤行,所造就之恶,拘你于我左右,时刻提醒,我所犯之过。”潇月起身,拍了拍凌风,让他也起身:“我以身为牢,将你这头恶虎,栓在笼里,想咬杀恶人之前,得⋯⋯等我开闸。”
凌风仍是跪着,看着潇月逐渐走远,渡口码头,人来往返,土木兴建。
泪,落下。
嗓,扯开。
“凌风以天地为誓,一生奉居士为主!”凌风直跪淌泪:“居士在,仆为凌风,以父母视之,居士往⋯⋯”
“仆为恶虎,出笼啸杀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