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祖卿凝视着外孙女,心头却像被细细的针一寸寸地扎着。
蕙宁坐在梳妆镜前,身影瘦削得几乎要融进晨曦斜照的光影里。
她素来稳重,即便如今心如刀割,也没有嚎啕大哭。
只是这几日,她常常正襟危坐,发髻一丝不乱,双目却空洞地望着镜中自己,镜面映出眉眼间的愁绪离索,映出她沉默的忍耐。
时间久了,眼中连泪都干涸,仿佛所有的悲伤都已被蒸发在这无声的空气里。
吴祖卿实在看不得她这样,便唤了玉芝过来陪她。
玉芝见了蕙宁消瘦不少,也忍不住心疼,拉着她的手暖了暖,轻声道:“蕙宁,有些事天意弄人,未必不是好事。兴许,前头还有更好的姻缘在等你。”
蕙宁强笑了一下,心底悠然叹了口气,不愿意让自己的好朋友跟着一起伤心,勉力一笑:“我没事,只是心里闷得慌。你若有空,陪我去郊外走走吧。”
她记起谢逢舟曾说过要带她去爬山,如今却只能与闺中密友同游,心里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她摇摇头,不让那些过往的柔情再缠绕自己。
于是两人约了个日子慢慢地往城外走去。
山叫梨山,因山坡上梨树成林,春时如雪,夏秋时碧叶黄果。
今日山间微风带着梨花淡淡的香气,像一双温柔而又充满梨花香甜的手,摩挲着发丝。
玉芝买了几只新鲜的梨,吩咐婢女清洗干净,与蕙宁分食。
梨子清脆,入口时带着一丝淡淡的甘甜,可纵然如此,蕙宁只觉味同嚼蜡。
二人走了一程,觉得有些累,便索性在山坡草地上坐下。
脚下青草新绿,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野花。
阳光从头顶洒下,暖洋洋地落在她们身上,让人有些惫懒。
玉芝随手摘了朵小花别在蕙宁发间,笑道:“你瞧,这样才像个春日里的姑娘。”蕙宁也笑,笑容却浅浅的,像是浮在水面的花瓣,轻轻一碰就散了。
她们东一句西一句地絮叨着,一时说时下的绣活,一时又说坊间新出的胭脂。
忽然天边传来一声异响,一只羽毛雪白的小鸟扑棱棱地跌落在草地间。
鸟儿身上插着一支细箭,羽翼微张,已然气绝。
玉芝见状吓得一声惊呼,本能地躲到蕙宁身后。
蕙宁伸手轻轻安抚,目光平静中带着一丝警觉。
林间缓缓走出一少年,阳光斑驳地洒在他身上,将他影子拉得老长,少年剑眉星目,神情之间有种不羁的冷傲。
正是温钧野。
他嘴角噙着一抹淡淡冷笑,眼神却锐利得像新月弯刀,冷哼一声,带着少年人的不屑:“胆小鬼。”说罢弯腰捡起那只小鸟,动作倒也算利落,避免再惊吓一遍她们。
玉芝气鼓鼓地啐他一口:“你就不能不吓唬我们?”
温钧野嗤笑一声,嘴角微扬,戏谑说:“我有闲心吓唬你们做什么?别自作多情了。”
蕙宁并不想与他多言,只是温声拍了拍玉芝的手,低声道:“别理他,我们走吧。”
温钧野原也欲转身离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又回头唤住两人:“喂,我正好问你们件事。”
玉芝好奇地回头:“什么事?”
温钧野蹙着眉,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再过几日,大理寺司直谢逢舟要尚公主,你们府里打算送什么礼?”这等事原本轮不到他来操心,只因赵夫人有意磨练他的性子,才让他亲自过问。
可他身边多是些粗人,如今难得遇上两个“不算熟”的熟面孔,便忍不住要打听一二。
蕙宁听得“谢逢舟尚公主”几个字,整个人僵在原地。
她原以为心口那簇火苗早被泪水浸透了,谁知冷不防被人掀起了旧事,又从灰烬里爆出火星,胸口还是像被猛地撕开一道口子,疼得难以呼吸。
她下意识攥紧手中的帕子,指节发白,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仿佛一不留神,便会让那压抑着的悲伤决堤而出。
玉芝见状,心疼之余更添几分愤懑。
她横了温钧野一眼,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不悦,没好气地说道:“你爱送什么就送什么,没见大家心情不好吗?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温钧野一时语塞,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只得自讨没趣地站在原地。
他暗自嘀咕:这些世家贵女,心思果然比山路还难走,哪句话说错了也不知道,真是麻烦。
蕙宁和玉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山路静谧,只剩下风吹过梨树的沙沙声。
温钧野望着她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泛起一阵说不出的滋味。
他挠挠头,有些懊恼地踢了脚下的小石子,终究也只能叹口气,独自下山去了。
谢逢舟尚公主的那日,蕙宁并未前往。
去了又如何?
见了面,只会徒添伤怀。
世间的缘分,有些注定只能擦肩而过。
既然已是物是人非,又何苦自寻苦楚?
倒不如将一切都埋在心底,任岁月慢慢覆盖。
吴祖卿却日日忧心,生怕外孙女想不开做出傻事来。
他想着能不能再为她物色一门婚事,只可惜,蕙宁的心事还未放下,勉强为之,怕是害了她一生。
吴大人因此心火也旺了起来,嘴角时常起了指甲盖大小的水泡。
蕙宁心疼,这些日子也都在家中做些茉莉花茶,让外公败败火。如此,人忙起来,倒把心里头的伤痛缓解了些。
可今儿日头偏西,院中渐渐多了斜阳的影子,吴祖卿却迟迟未归。
蕙宁心生不安,正欲让人去打听消息,便见墨竹急匆匆跑进院门,身后还有几名小厮抬着什么。
再细看,竟是外公——吴祖卿,面色苍白,右腿包扎得严严实实,像个大粽子,额角还带着几道新鲜的擦伤。
蕙宁惊得脸色煞白,忙不迭迎上前去,声音止不住地发颤:“外公,这是怎么了?您怎么伤成这样?”
墨竹喘了口气,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神色,赶忙禀道:“小姐,是这样的。回来的路上碰见齐大人,哪知齐大人的马忽然受了惊,发疯似的乱冲乱撞。大老爷正巧被撞了个正着,幸好国公府的小三爷及时出手,把大老爷救了下来。要不然……后果真是不敢想。”他话未说尽,已是心有余悸。
蕙宁听得墨竹的话,只觉心跳如鼓,手心里都是冷汗。
她素来稳重,遇事也是镇定,可这一回见外公受了伤,所有的冷静都成了虚设。
她再顾不得别的,赶紧命人去请大夫,自己则寸步不离守在床边,连声细语地安慰着吴祖卿,又仔细观察着外公的伤势。
她对草药功效通晓,可对骨科却较为陌生,隐约觉得问题不大,但还是不放心。
屋里药香袅袅,烛火摇曳,蕙宁时不时伸手替外公掖掖被角,生怕有一丝疏忽。
大夫很快赶来,细细诊治过后,拈须道:“老爷虽伤了筋骨,但底子硬朗,休养些时日,调养得宜,便无大碍。只是这段时日,还需静养,凡事莫要操劳,膳食也要清淡滋补为好。”
蕙宁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心里却还悬着。她坐在床头,目光一刻不停地落在吴祖卿的伤腿上,生怕错过什么细节。
吴祖卿见她如此紧张,反倒笑了,语气温和地宽慰道:“也是我自己疏忽了,最近总觉精神不济,步子慢了些,大夫都说了是小伤,你便别挂心了。”
蕙宁却叹了口气,低声道:“外公,您岁数也大了,哪能让我不担心?今儿要不是有人相救,后果真是不敢想……也是我让您操心,要不您怎么会神色恍惚躲闪不及?”说到这里,声音微微哽咽。
她最怕的,莫过于至亲之人有半点闪失。
吴祖卿见状,拍拍她的手,轻声转了话题:“这次多亏了温家那孩子救我,只是我如今行动不便,回头你替我去国公府上道一声谢。咱们吴家不能失了礼数。”
蕙宁自然也有这个打算。
虽说平日对温钧野并无多少好感,但救命之恩岂容轻慢?
她略一沉吟,道:“去岁表哥送来的那几坛梅子青酿,还剩下几坛未动。我择一坛送去,也算是点小心意。”
吴祖卿闻言,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笑道:“也好,国公府什么世面没见过,偏这些稀罕物件还能让人记挂。你做事向来妥帖,外公也就放心了。”
蕙宁轻轻一笑,眼底的忧虑终于淡了些:“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明儿一早我就去,也好让温家人知道我们一片心意。”
吴祖卿应下,见她心中有数,便不再多言。
翌日天光微亮,露水还没干,蕙宁便早早起身,墨竹和绛珠也早早准备好,将那坛梅子青酿小心翼翼地抬上马车。
蕙宁吩咐了几句,便一同前往国公府。
国公府门前,门房见是吴家姑娘亲自登门,赶紧通报。
赵夫人素来喜欢蕙宁,闻讯亲自出来迎接,笑容满面地拉着蕙宁的手,语气里满是疼惜:“蕙宁,许久不见,怎么今日有空来府上?你外公可还好。”
蕙宁含笑回礼,恭敬道:“也是多亏了温家三爷及时相救,特来登门道谢。”
她说得郑重,举止端方,连随行的婢女也都规规矩矩地垂手侍立。
赵夫人很是满意,听了她的话连连摆手:“何必这么客气?”说罢,赶紧让下人去把还在睡觉的温钧野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