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的人群,正是午后时分。
忙完了一日农活的农夫们扛着农具,脸上带着疲惫,又带着回到温暖家园的欣喜与渴望。
招呼的店家,回府的官员,赶着车马入城的商贩,还有城门口吆喝着维持秩序的兵丁衙役……近年来柳霜绫罕有进入烟火气息浓郁的地方,这一刻恍若隔世。
并非怀念人间的味道,而是上一回靠近一座城池,当夜遇险,再遇上了一位刻骨铭心的少年。
阳光开朗,正直善良,乐观上进,坚强不屈,体贴共情,多么惹人喜爱又可贵的品质。
这样的少年还长得好看,虽年岁轻经历不丰还嫌稚嫩,到了哪里都会让女子心动。
本是很简单的道理,可惜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懂,更没有多少人能够做到。
柳霜绫暗叹一声,在城外一座特制的小门前掏出玉牌。
小门前的光芒一阵扭曲晃动,在玉牌微光的映照下徐徐开启。
女郎绷起了俏脸,自言自语地轻吟一声:“来生再见。”排除脑中杂念,毅然决然地穿过小门。
在小门后等待她的人不知凡几。
除了柳冯二族族人之外,大城池里专为修士们设立的茶馆,酒楼,近日来始终满满当当。
原本冯柳二族通婚日期将近,有些闲来无事的修士早早来到洛城,等候观礼。
更想不到柳高阳身陨,洛城立时成了近期仙界的目光中心。
“小姐回来了!”苦苦等候多日的柳氏族人又惊又喜地高喊一声。数十人立刻乌拉拉地将柳霜绫围住。
柳霜绫媚目一扫,聚集的修士足有三四百人。
有柳氏的,有冯家的,穿戴各宗门服饰的,甚至还有百余名效命于官府的修士。
有人满心希翼,有人慌慌张张不敢对视,有人忧心不已。
身披官差服饰的修士则紧张地四处打量,唯恐起了冲突。
她媚目一合,再睁开时目光已流波般转向另一侧,冯家的人已气势汹汹地围了上来。
“柳霜绫,你竟敢戕害长辈!”
“你是谁?”柳霜绫不答,厉声道。
“我……”
柳霜绫名声在外,冯符云刚死在她手中的消息已纷纷扬扬地传出。
修为相近者,想分胜负都不算易事,遑论被当面杀死。何况冯符云的功法相克,占了大优,让人不可置信。
可冯缚尘狼狈逃回,只说冯符云死在柳霜绫手上。至于为何他不出手相帮,还是柳霜绫另有强援,冯家传出的消息则语焉不详。
这一战短短半日之内就轰动全城。
这名冯氏族人地位不高,修为远远不如,被柳霜绫的目光一瞪,登时倒退两步。
就连女郎天生悦耳的声音,听来都觉如刀戳耳般心胆俱裂。
“小女子要回家拜祭先祖。”柳霜绫见围观者中各宗门派人士甚多,团团一福道:“五日后柳氏于城北五十里设宴,诸位若有余暇,还请赏光。”
女郎举步便行,人群中自然而然分开一条通道,无人敢阻。
自柳高阳死后,柳氏惶惶不可终日,每日迎来送往不免受些明里暗里的吆喝胁迫,吃了一肚子的气。
现下终于可以抬起头,柳氏族人跟在她身后挺直了腰板。
当然也有人不以为然,在背后不住地冷眼,暗暗嗤笑。
——来城门的人虽多,大都上不得台面,真正有能力搅动洛城风云者怎会自降身份到城门口来吹冷风?
柳霜绫现下得意一时,
作为洛城最大的两家仙族之一,柳氏在世俗的府邸同样引人注目。
座落于洛城府衙旁,门口两只石狮子雄赳赳,两只眼睛用玉石雕制,镇宅辟邪。
门口的大红朱漆门上,贴着两张门神,目光凌厉,面相威严,栩栩如生,让人不敢对视。
如有修行人士到此,一眼就知若有邪祟靠近,石狮与门神都会一齐活过来,将邪物撕成碎片。
柳霜绫迈着沉稳的步伐,无视了家仆们的跪拜直入后院。往日随和的小姐今日面如寒霜,柳氏族人们又不由心头一黯。
早有十余人等在后院中,一名老妇见了柳霜绫赶忙上前,泪眼婆娑道:“女儿。”柳霜绫出生时,老妇年事已高,修为又弱,即使有乘黄为她增加了命数,是年已两鬓风霜。
至于柳父,十余年前已亡故。
“娘!”柳霜绫握住母亲的手,见家中长辈里有分量的都聚集在此,一个个至少都貌如中年。
柳氏凋敝,这里再无一人可以依靠。
女郎拍拍母亲的手道:“女儿先去祭拜老祖。”
后院一道门泛起光华,柳霜绫当先入内。一阵灵光扭曲,众人鱼贯而入,像在世间凭空消失。
在府邸的后院,柳氏仙族占据此地时开辟出一个空间,下接柳氏世代守护的灵玉矿。
柳霜绫进入之后,香风扑面,灵气浓郁,连接到地底的法阵源源不绝地将灵玉矿里弥散的精纯灵气送到柳府。
这里原是柳氏一族的骄傲,可此刻的柳霜绫看着身边帮不得多少忙的族人,不得不相信洛芸茵的那句话:柳高阳占尽了气运……这座洞天福地,现在奇货可居,多少人等着入主此地。
危机当前,柳霜绫不及心焦,居然莫名其妙地想起曲寒山来。
比起曲寒山,柳府算得了什么?
那一天,自己满心讶异与稀奇地随着那个少年踏入了曲寒山……柳霜绫赶忙甩了甩头驱除杂念,踏步向前行去。
可这条伸向远方灵雾蒙蒙深处的石子路,又让她想起和少年一起步入的山脚石阶……
穿过石子路,直到灵堂前。柳母轻声道:“老祖修行时出了岔子,真元爆散,临危时强行护住了府邸与矿井,尸骨无存……”
柳霜绫心中一揪,听得这话,就知柳高阳会有这般结局,并非忽然发生的意外。
她与柳高阳仅接触过一回,那时的柳高阳,看上去不过三十岁,精神焕发。
只是若认真看的话,就能看见他的发丛中夹着些许银丝,说话时偶尔还咳上一声。
当年的柳高阳在柳氏一族里被奉若神明,仿佛从没有任何事情会难得倒他,每个人都相信他会勘破天机。
现下回想起来,柳高阳二十年前出关,就是已猜到了自己的结局,才会匆忙而突然地与冯家定下亲事。
世事无常,柳高阳恐怕没有想过,自己的生命会这样走到尽头,走得比预期还要早得多。
至于为什么会在真元爆散之时还能护住府邸,自是早就为这一天做好了准备。
在修行处布下阵法,并专门修炼了特殊的法门,一旦出了岔子,就自行爆体,靠法阵之力避免波及府邸与矿井。
“老祖不在了,我来守护柳家。”柳霜绫换上孝衣,拈起三根香点燃,在柳高阳的灵位前跪下,心中默祈祝词。
冯柳两家定亲之后,柳霜绫遭冯雨涛冷眼,情路不顺,彼时曾在心里对柳高阳定下这门亲事颇多埋怨。现下既想通了这一切,怨气不再。
柳霜绫祭拜已毕起身,众人正要退出灵堂,柳霜绫道:“且慢!五伯爷,我问你一句话。”
五伯爷白发苍苍,闻言迟疑了一下才回身,陪着笑道:“孙女儿要问什么?”
“信隼一向你在掌管,我问你,你何时收到我的回信?”
“昨日刚刚收到。”五伯爷笑得越发谄媚,道:“先前始终找不到你的下落,不得不将信隼不停地放出去,直到昨日。”
“昨日么?”柳霜绫冷笑一声,转身向柳高阳的牌位一揖,道:“老祖灵位在此,我再问你一句,你何日收到我的回信?”
“的……的确是昨日。”五伯爷满面焦急与痛心不忿,道:“你数月来音信全无,外敌连连逼迫,信隼从来都是放出去之后,力尽回来稍作饲养又行放出……”
“好吧,这事且放下。”柳霜绫环顾一屋子的族中先辈,道:“外敌逼迫,可有谁愿意担起这个家?”
鸦雀无声。柳氏失了柳高阳,擎天之柱崩塌,家主的位置虽让人垂涎,现下绝不是坐上去的好时候。
“既没有人愿意,那今日起,我就是柳氏之主,可有异议?”柳霜绫站在灵位前,正是灵堂最中心的位置,坚定的目光一一扫过族中的前辈们。
一向温柔得有些随遇而安,即使厌恶不喜仅是悄悄避开的女郎,这一刻却是咄咄逼人。
“女儿……”柳母忍不住泪眼婆娑。今时的家主之位,下面就像摆了团火焰,坐上去饱受煎熬之苦已是轻了。
“既无人反对,今日起,我就是柳氏之主。”柳霜绫不顾母亲的劝说,道:“我为家主,第一条令,便是……”
“诸位老爷。”话音未了,灵堂外传来管家的通报道:“逍遥宗林公子求见小姐。”
“逍遥宗林公子?可是林明曜公子?”灵堂中嗡声四起。
逍遥宗在西天池之下举足轻重,堪与无欲仙宫匹敌。
柳氏一族除了往年的柳高阳,可搭不上逍遥宗,若来者是林明曜,分量更重。
“正是,林公子呈了拜帖。”管家递上拜帖。
“帖上怎么说?”柳高阳身陨,柳霜绫未归时,族中以柳兴杓为尊。
他高柳霜绫三个辈分,自然而然接过拜帖,猛然想起柳霜绫方才的话,回头时正见女郎朝他冷目而视。
当下忙承上拜帖,道:“请家主定夺。”
柳霜绫接过拜帖大略一览,道:“我这就去见林公子。”
“家主且慢。”柳兴杓随在柳霜绫身后,道:“林公子贵为逍遥宗少主,家主不可轻易开罪。近日来虽有不少宗派上门明里暗里地要挟逼迫,以逍遥宗的身份,今日来的目的未必在此。家主可多与林公子交好,族中或可得一强援。”
“嗯。”柳霜绫不置可否,轻声应了一句,心中却想,名山大宗,拉不下面皮豪夺,巧取难道还不好意思么?
族中除我之外只有两人刚跨入道生境就止步不前,实力羸弱,如孩童怀异宝行于闹市。
重压之下,如今一个个只想着苟全,望着有人大发善心。
自己挺不直腰板,人家难道会和你客气么?
唉,这才是柳家最大的危机。
柳府的花厅里悬着三幅字,三幅画。
林明曜摇着折扇,对着一幅春山凇露图频频点头,似乎对这幅画十分喜爱。
以至于柳霜绫领着三人到来,都没有察觉。
“林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见谅。”柳霜绫见状,不卑不亢地道。
“啊哟,柳仙子,小生素爱书画,此画深得我心一时沉迷,恕罪恕罪。”林明曜潇洒转身,双手环握折扇拱手道:“得见仙颜,此生何幸。”
“岂敢。公子驾临舍下蓬荜生辉,快快请坐。”柳霜绫在主位坐了,道:“来人,取画赠予林公子。”
两人旧时曾有数面之缘。
林明曜出身不凡,面如冠玉,英俊潇洒。
今日看柳霜绫身着素缟,果然女要俏一身孝。
柳霜绫艳满天下,有欺霜倾瑶台的美名。
原本就妩媚动人的仙子当下不仅平添三分俏丽,更增五分楚楚可怜,谁见了都要心动。
林明曜接过春山淞露图收入囊中,道:“仙子赠图,小生必当珍而重之。”
两人闲谈几句,林明曜问起柳霜绫近年来云游所见所闻,柳霜绫简略答了。
前期两年余俱是停停走走,乏善可陈,至于遇见齐开阳之后,柳霜绫不肯提及。
“原来如此,柳仙子此次云游途中痛失至亲,还请节哀。”林明曜宽慰一句,话锋一转,压低声音道:“小生听说仙子途中结识一乡野少年,那少年惹出不少麻烦,更听说冯公子因此大发雷霆。小生今日登门,正为此事而来。”
“柳冯两族些许家事,劳林公子费心了。”柳霜绫虽觉讶异,不动声色道:“愿闻其详。”
“柳仙子今日刚回洛城,或有些事尚未知晓。不瞒柳仙子,冯家对此事引为奇耻大辱,冯公子亦称令家族蒙羞。小生听闻冯公子有意悔婚,断了这门亲事。仙子,照小生说,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个中深意,仙子该当了然于胸。”
柳霜绫闭目聆听,待林明曜说完才缓缓睁眼,目视族人,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丝毫不觉意外,道:“多谢公子提点。”
“柳仙子可有应对之策?”
“暂无。”柳霜绫顿了顿,悠然道:“与冯家同有此意者,不在少数。”
言下之意,比起那些欲生吞活剥了柳氏的大宗门,冯家实在算不得什么。
林明曜观察至此,道:“看来柳仙子已接任家主之位,可喜可贺,实至名归。柳家主,小生倒有一策,不知当讲不当讲。”
“还请公子指点。”
“不瞒家主,小生来洛城,亦奉宗门之命。”
柳霜绫闻言,欲挥手让花厅中的余人全部退下。
不料林明曜直接开口道:“家主,柳家如今是奇货可居,人人盯着想咬下一大块肉来。小生说一句风雨飘摇,家主心中有数,想必不为过。”
“族中血脉延续全赖此根基,我不会交出去。”
“呵呵,家主雄心让人钦佩。”林明曜拱了拱手,刷地一声打开折扇轻摇,配着他面如冠玉,着实潇洒倜傥,道:“但靠柳家主一人,势单力孤,不足以护得周全。”
“林公子有话请明言。”
“快人快语!”林明曜赞一声,目光扫视着柳霜绫凹凸有致的身材,施施然道:“冯雨涛自视甚高,实则与家主相比,连提鞋都不配。冯家一族眼光不过如此,不识明珠美玉,不足挂齿。不瞒家主,小生六年之前初识家主,一见倾心,念念难忘。鄙宗门有些名头,小生在宗门里还能说上两句话。小生斗胆,请家主垂青结为道侣,则冯家绝不敢再来骚扰家主,小生必尽全力,保得柳氏一族一毫不失。”
柳霜绫默然无语。
难怪林明曜不屏退旁人,难怪说什么“了然于胸”。
不屏退旁人,自是他这番话对柳氏一族当下的现状而言有极大的好处,生恐说不动柳霜绫,索性让旁人一齐听了,好劝说这位新任的家主。
至于了然于“胸”,不言自明。
跟在柳霜绫身边的三位族老果然意动,一起望向柳霜绫。
逍遥宗在西天池麾下名列第一宗门,高人无数。
林明曜贵为少主,身份显赫,若能与他结为道侣,柳氏瞬间就傍上强有力的靠山,再没人敢逼迫,不啻于如今强敌环伺之下的一线生机。
还可能是最后的生机!
“多谢林公子美意。妾身至今仍有婚约在身。”柳霜绫心意早定,若要投靠个宗门,先前直接答应洛芸茵便罢,道:“妾身现下名声并不好,恐有损林公子威名。”
三位族老当即对视一眼,错过了村,未必还有店,柳兴杓当即就要谏言。
林明曜抢先道:“哈哈。区区婚约,不过是鄙宗门一句话的事。名声一事,小生自可为家主分说明白。呵呵,鄙宗门双修之道的奥妙,外人虽不尽知,关于此事,只消一句话无人有资格反对。家主或有疑虑,不忙,不忙,小生要结道侣亦非简单随便之事,家主自可慢慢考虑。若不是家主姿色禀赋俱是上上之姿,小生何得钦慕?顺道一提,东天池的法旨非同小可,家主小心应对。若有不妥之处,可知会一声,小生当尽全力。不敢叨扰太久,小生告辞。”
柳霜绫本欲相送,起身后又停住,道:“妾身还有些紧要俗务,大族老,送林公子。”
林明曜刚刚出门,另两人便异口同声道:“家主,林少主所言在情在理,还请家主早做决断。”
声音急迫,声量也大,恨不得林明曜连他们的喘气声都清楚听见。
柳霜绫不答,从后门离去 两人跟在身后不停地劝谏。
待行了一段路,柳霜绫道:“两位不必再劝了。这一家上下,只剩我还能待价而沽,要卖……也要卖个好价钱。”
“林少主的价码,难道还不够高么?”
“够高,但随随便便就卖出去,人家拿到了东西,未必肯付账。到时候,再去求谁呢?”柳霜绫淡淡地说着,仿佛真把自己当做了一件货物,心中却想起了安村。
施舍得来的东西,永远靠不住。踏足安村时,柳霜绫也曾同情那些凡人。光凭他们,就算知道被蒙骗,多半忍气吞声,继续被邪魔盘剥下去。
现在的柳家,在仙界顶尖的人物眼里,和安村并无区别。施舍一口得以苟全,不过是得一夕残喘。
“你们就算急着把我卖掉,不得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看上去更有卖相些?再帮我物色一个好主顾,至少,我不会被人吃干抹净之后像条狗一样被扔出来么?对了,传我的令:即日起再有私通外人者,不赦!”
柳霜绫丢下一句话,自顾自走了,留下两名族老面面相觑,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走进三年未回的香闺,柳霜绫掩上门,背倚着房门慢慢软倒,无数的委屈涌上心头,终于忍不住埋首于支起的双膝,嘤嘤啜泣。
此刻她觉得自己仿佛成了柳高阳,寿元将尽,新的境界遥遥无期,前途无路之下的绝望。
当年的柳高阳,还一息尚存,猛虎虽老,犹有余威。
今时的自己……
今时,只能依靠自己。
用自己的双手,让人相信自己的实力与潜能,被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看中,当作奇货可居。
柳氏,只剩下这一条生路。
想到这里,柳霜绫抹去珠泪起身,不由又想起了齐开阳……少年不识愁滋味,可他这一生如履薄冰,比起他来,自己一个小小的柳氏又算得了什么?
在曲寒山入梦之时,饱受雷劫噬身之苦同样绝望,可熬过去之后,一切都有希望。
柳霜绫入城后,亲口承诺五日后于城北五十里设宴。
新任的家主既已应下,柳氏族人又全靠她撑着台面,当然要尽心尽力地办妥。
柳霜绫的确是整个世间都罕见的奇才,别说在柳氏,就算是最顶尖的宗门里都要被悉心培养。
族老们听进了她的话,卖力地筹备宴席,好让她光鲜亮丽地登场。
可到了第二天,柳兴杓便气急败坏来报:“家主,我们选定的设宴之地今日被冯家的人强行占了。”
“什么意思?”
“冯缚尘带着人强占了地,说他家后日要摆宴招待各路仙长。族人与他争执,反被打伤了六人。”柳兴杓气得一脸白须颤动,道:“冯缚尘还递了请帖,请家主后日赴宴,这不是欺负人么?”
“这样……不必争抢,就让他们去办吧,都一样。”柳霜绫想了想,打开请帖,见主人署名冯雨涛,道:“帮我回赠一份谢帖,请冯雨涛后日城北相会,不见不散。”
“是。”
两日时光悠忽而过。
柳霜绫起得甚早,起后调息运功三个周天,又不紧不慢地梳妆打扮。
直等到日近中天,这才离开闺阁,带上早等得心焦的三位族老,离了洛城驾起七宝香车,向北面飞去。
近来聚集在洛城的修士足有数百人,并不是每一位都有资格参与,能成为冯家座上宾,都是有头有脸的高人。
冯家摆足了排场,不在地面设宴,而是架起仙台悬于半空之中。
仙台上布云鼓舞,再以香花瑶草点缀,直若仙境般美不胜收。
冯雨涛身为冯家少主,今日主迎来送往之事,早早到场。
冯家近来蒸蒸日上,不仅与东天池交好,主事洛城近在咫尺。
看时辰已近午,许多前辈仙长都已到场,柳霜绫依然不见踪影,不由心中冷笑。
柳霜绫打的什么主意,有见地者都能猜得到。冯家早已研究得透彻,只等柳霜绫出招,自有备好的种种应对之方。
客席上东天池二使,尔雅教【吟哦四子】中的谭人之,方人也,楚地阁刘仲明先生,逍遥宗林明曜这等身份的人物都已入席个把时辰,贱妇居然还在摆臭架子!
冯雨涛恶狠狠地想道。
“剑湖宗洛仙子到。”
通传声响起,冯雨涛赶忙上前施礼。洛芸茵只轻点了点头,态度十分冷淡,视冯家如无物,道:“柳姐姐还没到么?”
“尚未,在下已差人多番催请,不知何故。”
“嗯。”洛芸茵看刘先生附近尚有空席,道:“不请自来,还望勿怪,我找刘先生去。”
“岂敢岂敢,洛仙子令蓬荜生辉,快请入座。”
看洛芸茵又是随意点点头便行,熟视无睹,冯雨涛心中暗恨,望着洛芸茵的背影露出噬人般的目光。
“少主,不可如此。”身旁的族叔压低了声音道:“忍一时之气,来日一飞冲天,这样的女娃儿不是任由少主随心所欲?”
冯雨涛醒悟,忙换上谦逊的笑容。
又等了半个时辰,远处才传来乘黄悠鸣,柳霜绫姗姗来迟。
定了亲的两人见面,无比生份。柳霜绫下了七宝香车,径直从冯雨涛身边行过,冯雨涛视若无睹。
“柳姐姐。”
乍见柳霜绫,洛芸茵连连挥手。女郎心中一暖,微福回礼后偏了偏螓首。少女心有灵犀,点了点头,展颜一笑。
“他没事。”柳霜绫稍觉安慰,于是四面团团一礼,心中又想:“不知道他养好了伤,会去哪里。”
柳氏同为洛城的地主,她的位置被安排在冯家族人左侧,但四周空空荡荡。
落座之后,偏生其余宾客位置的摆放好巧不巧,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这一席。仿佛强敌环伺,又像三堂会审时的人犯。
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嗤笑鄙薄,还有幸灾乐祸地看好戏,诸般目光,让人浑身不自在。
柳霜绫面不改色地落座,媚目凛然,直视着所有人的目光。
宾客们见她这般模样,又纷纷猜测,不知是她寡廉鲜耻呢,还是确然问心无愧。
宴请名单上所有人均已到齐,冯雨涛正欲入席主持,又见家仆急匆匆前来,道:“少主,忘忧洞洞主与千嶂岛岛主求见。”
“哦?”忘忧洞主步云阶与千嶂岛主泣蛛仙管灵君俱是方外散修,行事亦正亦邪,往日和冯家可从没有什么交道。
但这两位都是清心境高人,冯雨涛不敢怠慢,忙道:“快请。”
管灵君面容姣好,面色却如涂豆青,阴沉着脸不露半点笑意。
“冯公子,叨扰叨扰。我二人路过洛城,听闻冯公子将迎娶佳人,说不得,这就来凑凑热闹。”步云阶腆着个硕大的肚皮,见面先拱手,又指了指了宴席道:“难不成今日就是佳期?”
“这……非也。”冯雨涛面色尴尬,更觉颜面大失,心中更恨柳霜绫,道:“唉,说来家门不幸。不瞒两位,今日冯某遍邀高人作证,正为分说我那未婚妻水性杨花,令家门蒙羞一事。”
“还有这等事?”步云阶惊道,啧啧连声:“这等女子,万万要不得!蛛仙,怎么说?人家的家事,还看不看了?”
“既然来了,当然要看看。”管灵君说话瓮声瓮气,声音尖细,听着叫人寒毛倒竖。
“正是!两位还请入席。”
“不忙不忙,还有几位好友未到。”等了半炷香时分,步云阶远远招手,道:“看,来了!”
喜苦二仙,歃血浮屠,俱是正邪难分的人物,这三位倒还罢了。
最后一位老者鹤发苍苍,面貌却仅三十上下,走起路来却是一步一停,仿佛拍棋落子时的一顿。
冯雨涛惊疑不定,再看片刻,才确信这位正是龙棋山【墨鳞叟】诸葛观棋。
“得谒诸位前辈高人,晚辈幸甚,快请入席。”冯雨涛暗觉奇怪,这些人与冯家平日素无往来,为何忽然到此。
他们修为高,尤其是诸葛观棋,千年前就已步入凝丹之境。
但一贯行事怪异,难以交往,莫不是搅局来着?
又想今日有东天池二使,吟哦二子与刘先生在此,家中老祖坐镇,也不怕他们。
冯家早为六人加了席位,诸葛观棋目光一扫却道:“老夫不喜欢和人挤在一起,那里人少,去那里坐。”
冯雨涛面色不郁,诸葛观棋指的正是柳霜绫身侧的空位,他推脱道:“几位前辈,席位已设下,不好挪动。”
“不必麻烦,我们自备。空手上门,还要白吃白喝么?嘿嘿,贫僧吃得一桌子鲜血,有人未必看得惯,躲远些!”不理冯家人的安排,【歃血浮屠】青空僧自顾自来到柳霜绫身边,手一拂,桌案,肉蔬,碗杯,一应俱全。
六人就在此桌落座,各自掏出一只酒壶,觥筹交错,各饮各酒。
席间高人自重身份,不愿和这些行事怪诞者交集,只远远拱了拱手。
宴席既开,酒食流水价地送了上来,唯独柳霜绫桌前空空荡荡,连个碗碟都无,冯家似刻意羞辱。
诸葛观棋起身拈了两只酒杯来到柳霜绫身前道:“柳仙子孤单,老夫向来狗都不愿意睬,来,老夫斗胆敬仙子一杯。”
“多谢前辈。”
柳霜绫慌忙起身举杯,诸葛观棋却收回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柳仙子且坐。”
看这模样,柳霜绫不坐,这杯酒就不便敬了。
僵持片刻,柳霜绫知道这帮人行事不依常理,无奈矮身一福落座,这才接过酒杯。
杯中酒色泽如墨玉,酒气钻入鼻腔却是又辛又辣,只嗅了嗅就觉浑身热血涌动。
豪情骤起,当即满饮,赞道:“好酒!”
接着五散修依次相敬。
青空僧杯中如注血浆,管灵君的如竹之碧,喜仙贺笑谈的清透无色,苦仙黎苦居的色泽发紫,步云阶的则如浮云之白。
柳霜绫连饮六杯,登时满面红霞,愈加明艳不可方物。
席间女修姿容俏丽者不再少数,除洛芸茵外,皆生起自惭形秽之感。
“柳姐姐喝了酒,这般红润脸色,可比往日更增几分风情。”洛芸茵正思想间,柳霜绫投来询问的目光,少女茫然摇头,示意不识六人。
原本如审案犯,偏被这六个怪人夺去所有人的目光,冯雨涛见情况不对,此时酒过三巡,便起身清了清嗓子,道:“诸位仙长,同道,今日冯家在此设宴,实有一事求个公断。”
他口才灵便,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将柳霜绫与陌生男子形影不离相处数月,再到违抗东天池法旨一事从头说到尾。
其间只消几句撩拨,直说得柳霜绫如水性杨花,下贱不堪的淫妇:“两位尊使容禀,贱妇辱没家风事小,违抗法旨事大,请两位尊使定夺,晚辈绝无半句怨言。”
“啊哟哟,苦哟~~”二使尚未说话,黎苦居已震天价叫起苦来,道:“冯公子啊,依我看尚未过门就闹出这等事,这婚约不要也罢。”
“嘻哈哈,然也。”贺笑谈嘻嘻哈哈道:“人生在世,何时何地都讲一个称心如意,我自欢喜。婚事没办就离心离德还做甚么夫妻?冯公子何必委屈自己,不要也罢,不要也罢。”
“贺仙此言正合我意!男欢女爱,岂有同床异梦之理?”林明曜抚掌,身后的靓丽仕女口衔一颗樱桃,他回头对嘴接了,道:“再说柳高阳前辈已逝,往日的婚约,悔便悔了吧。看看她,同样的夫妻不和,随了小生之后岂不比从前逍遥百倍。”
那仕女满面娇羞,轻抬粉拳在林明曜肩头捶了一记。
柳霜绫心中一黯,林明曜贪恋自家美色不假,但话里话外的威胁着实让她恶心。
话已至此,女郎豁然起身到场中,向二使一礼道:“两位尊使在上,小女子违抗法旨罪不可恕。还请二使高抬贵手稍作宽限,待今日事了,小女子自缚双臂上东天池请罪。”
二使微一点头,算是允可。
柳霜绫回身向冯雨涛道:“冯公子,往日种种我不同你啰嗦,事已至此,你既瞧我不上,婚约就此罢了如何?”
冯雨涛目露悲愤之意,道:“冯家满门因我受辱,脸面扫地,岂是一个罢了就做得数?”
“呵……”柳霜绫冷笑一声,道:“莫不是冯公子还在惦记我家的灵玉矿?”
“灵玉矿?你家有,我冯家难道没有?”冯雨涛矢口否认。
“我若偏要悔婚呢?”
“你凭什么?”
“你我一战,我若胜了,从此你我恩断义绝,各走各路。连我都胜不过,还有脸娶我?”
“若我胜了呢?”
“任你处置!”柳霜绫娇叱一声,若连冯雨涛都胜不过,还谈什么保住柳家?
“甚好,一言为定。”冯雨涛目中得色一闪而没,回身道:“刘先生,今日宾客满门,在此动武若冲撞了贵客大为失礼,请借先生法宝一用。”
“唉……你们的家事,老夫本不该多嘴,还请再三思。”刘仲明向以公正为名,劝了一句,见柳霜绫心若铁石,知她已无退路,无奈摇头掏出一物道:“那今日之战,老夫就做个见证罢。”
那物落下,凭空现出一面碧光圆台将冯雨涛与柳霜绫托住。
圆台边缘又有界域展开,如一只巨碗将冯雨涛与柳霜绫扣在中央,界域上淡淡的青色灵光浮动,隔绝了内外。
“是刘先生的【青灵结界】,外不入内,内不出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