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寒小筑紧闭。
厚重玄奥的“寂心”符文在玉质门扉与四壁之上幽幽流转,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无形壁垒,将外界所有的窥探、喧嚣与窥伺彻底隔绝。
阁内灵气温润如初,寒玉髓雕成的玉台依旧冰冷彻骨,千年寒髓的气息氤氲流转,试图抚平每一丝焦躁的灵息。
竹影婆娑,灵溪潺潺,清冷如昔。
叶洛月盘膝端坐于寒玉台中央。
素白绦纱纤尘不染,乌发松松束于脑后,露出光洁如玉的脖颈。
她的身形坐姿依旧符合万年流传的冰魄真意,每一寸线条都蕴藏着不容亵渎的清冷与高绝。
远远看去,她仍是那高高在上、不容半分染指的雪域仙子,山巅永不凋零的圣洁冰莲。
然而,只有靠近细观,唯有那双曾盛满星月寒泉的双眸主人,才能看透死寂冰面下沸腾的污浊岩浆。
她的眼睑始终微垂。
冰蓝的瞳孔深处,往昔澄澈如万里冰湖的湛然神光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极致的空茫与死寂,如同万载冻土层最深处的黑暗玄冰。
没有悲,没有喜,没有对未来的期许,甚至没有对污秽的憎恶——所有激越的情感仿佛都在冰窟中耗尽了,只沉淀下这令人心悸的冰寒虚无。
若非那微微起伏的冰冷胸膛,几乎让人认为是一尊失去灵魂的玉雕。
长老徐青云躬身立于台阶之下。青袍微拂,苍老而锐利的目光带着不易察觉的忧虑,如同探针般落在静坐的仙子身上。
“圣女,”他声音低沉而恭敬,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的稳重,“药王谷秘报,镇魔石已嵌入护宗大阵阵枢,三日来弟子修炼所受的瘴气侵扰已缓两分。老奴稍后即动身前往葬龙峡,布下最后九根‘辟魔蟠龙柱’,此阵若成,当可再阻瘴气三月。只是……”他话音微顿,目光直视那低垂的玉容,“这源头邪祟‘秽莲尸鬼’,仍需圣女……尽快……”
最后的“诛灭”二字终是未能出口。
眼前这位以雷霆冰魄手段震慑宗门、被视为下一个千年飞升之光的圣女,此刻周身气息太过……死寂。
那并非闭关清修的静谧,而是如同寒潭冰封万丈下的……绝望死水。
纵然是他这等活了数百年的元婴后期大能,心湖也不由得掀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悚。
叶洛月终于微微抬了眸光。
目光落在徐青云身上,冰冷,深邃,如蕴寒渊。
仅是一瞥,却让执法长老脊背无端生出一股寒意,仿佛灵魂都被投入了那片望不见底的黑暗冰海之中。
“徐长老……自去。”清冷的嗓音响起,如同寒泉淌过冰石,每一个字音都带着破碎边缘的脆硬感,听不到任何起伏波澜。
“此獠……本座……自有分寸。” “分寸”二字咬得极轻微,却有种令人心悸的决绝意味。
徐青云心头一凛,不敢再深问。
这气息太过异常!
他深深躬下身:“老奴告退,圣女……保重仙躯。”青衣一转,无声息地退出了凝寒小筑,那道素白清冷的孤影再次被沉重的寂静与流转的符文隔绝在内。
阁门关闭的微响如同投入冰潭的石子,未曾惊起任何涟漪。
叶洛月依旧静坐。
玉指轻轻搭在冰冷的膝头。
开始了。
细微,但无法忽视。
丹田深处那沉寂了两日的魔莲烙印,如同蛰伏的毒蛇感应到了月圆潮汐,悄然苏醒了。
首先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空虚”感。
并非力竭之虚,而是元婴本源的冰玉核心中透出一种诡异的、仿佛被抽走了某种无形支撑力的……饥渴感!
随即,一道细微的寒意自莲印中央那魔眼的位置悄然探出,如同一条沾着冷腻湿液的触须,沿着她的仙源灵脉缓缓向上蔓延,轻柔但坚决地撩拨着她敏锐的灵识壁障。
痒。
那是灵魂深处钻出来的、带着冰针般细微刺痛的……痒!
比任何刀剑加身更让她毛骨悚然!
“唔……”一声极轻的自喉管深处压下的呻吟。冰蓝的眼眸瞬间冻结!玉色指尖猛地收拢掐进膝骨!
不!绝不能再想!
冰魄真意!寒彻诸天!一念万里冰封!
《玄冰诀》在灵台深处疯狂运转!浩瀚冰寒意念如同九天银河之水,轰然倾泻!向着神念中那条试探的魔念触须冻结碾杀而去!
嗡——!
那魔念触须应景溃散!
但就在其彻底消散的刹那——
轰!!
一股远比刚才猛烈千百倍的反噬凶威骤然从丹田魔巢深处炸开!
那朵秽莲魔印如同被彻底激怒的毒海巨花!
无数道紫黑色、缠绕着污秽怨毒和诡异暖流的气息如亿万根被引燃的、烧红的毒针!
从印记深处向着冰魄元婴躯壳的每一寸角落疯狂攒刺灌注!!
冰狱酷刑!
如同将灵魂与血肉一同剥开,投入亿万污秽冰蛭攒动的寒潭!
蚀骨的冰寒剧痛瞬间炸遍每一根神经!
比冰窟被强迫时强烈十倍!
百倍!
冰魄元婴瞬间黯淡失色,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强撑起来的《玄冰诀》冰墙在紫黑秽火的冲击下寸寸龟裂!
“噗——!”
一口蕴含着魔息污染和本源冰力的淡蓝色淤血再也压抑不住,猛地从叶洛月唇间喷洒而出!
化作一片瞬间冻凝于空中的凄艳蓝冰!
冰晶碎裂溅落在洁白的绦纱衣袂之上,如同雪地绽开的妖异血泪!
那魔种的反噬并未消退!
一波波更猛烈的、夹杂着令人作呕欲死的污秽饥饿感与蚀魂剧痛的浪潮,持续不断地冲击着她的魂魄!
每一次冲击,那朵小腹的魔莲印记便炽热跳动一次,如同毒虫在疯狂尖叫,渴求着它诞生的——那污秽唯一的滋养源泉!
冰窟里被迫吞服秽精的记忆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入意识!
牛三狗枯槁丑陋的脸!
他狰狞污秽的巨物强行捅入喉口!
那温热粘腻腥甜发苦的浊汁灌注的窒息感!
一切耻辱痛苦与那诡异的暖意交织在一起……这记忆本身,在此刻魔种的催逼下,竟扭曲、强化成一种令人恐惧的、无法抑制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渴求!
生理与魔念的渴求!
抗拒!
这想法一出现就被更暴戾的魔种反噬碾碎!
更多的紫黑秽气毒龙般钻出!
叶洛月再也压抑不住,纤薄身躯如风中残烛般剧烈晃动,口中发出一连串破碎压抑、如同小兽悲鸣的闷哼!
额角冷汗瞬间浸湿鬓角!
雪白肌肤下隐隐透出蛛网状的诡异紫红魔纹!
那是冰魄仙体本能对抗污秽侵蚀的绝命反应!
“呃啊……不行!”贝齿死死咬进下唇,几乎要将其咬穿!冰冷的血珠沁出滴落。
《玄冰劫》!自残秘法!
意念如刀,悍然切割向自身灵脉节点!
更猛烈的冰寒剧痛从身体深处爆发,强行压过魔种反噬!
这是饮鸩止渴!
每一刀都在损耗她仙源根基!
如同燃烧寿命换取片刻的喘息!
剧痛暂时盖过了魔种蚀魂抽髓的巨噬感!
她获得了一丝极其短暂的清醒。
代价惨重。
汗珠顺着光洁的下颌颗颗坠落,砸在冰冷的玉台上,如同敲响的丧钟。
她剧烈喘息着,冰蓝眼眸因痛苦和巨大的自我唾弃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
道袍衣襟在挣扎中松散开些许,露出那段纤细脆弱却又绷紧如弓弦的雪白锁骨——上面还残留着魔种躁动浮现过的紫红魔纹印记。
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玉榻旁矮几。
一枚小巧的、不起眼的玄玉符安静地躺在冰冷的桌面上。
符身温润内敛,却在她的目光扫过时,闪过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的灰色荧光——那是她被迫打入其中的一缕法力痕迹,另一端正是杂役堂后山那个污臭之源!
三天……
三天一劫!
这污秽的轮回……
玉符冰冷的触感透过无形的联系传来,遥远而微弱,却如同毒蛇的信子在舔舐着她的感知核心。
厌恶如同沸腾的岩浆灼烧着五脏六腑。
拒绝它!
摔碎它!
但……
识海深处浮现出魔种彻底失控的画面:元婴被污秽根须彻底污染、溃烂、湮灭?
宗门护宗大阵因失去她压制而崩塌?
牛三狗狂笑着摔碎妖石?
那些不堪入目的影像被投射在凌霄殿冰冷的玉壁上?
每一个念头都足以让万载冰心为之冻结、碎裂。
活着。
还是……带着清冷的躯壳,走向那污秽的炼狱?
冰冷的指尖缓慢地、极其沉重地抬起。
如同一座无形的冰山拖曳着她。
指尖距离那枚不起眼的灰色玉符……只剩下三寸。
凝寒小筑内针落可闻,灵溪流水声都仿佛远去。
唯有那无法被符文隔绝的、源自丹田魔穴深处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狂躁的心跳声,在她自己耳中如同巨锤擂打着破鼓!
咚!
咚!!
咚!!!
魔瘾如潮,已至岸边。冰冷的堤坝,即将被污浊的浪,彻底拍碎。
指尖最终……落下。
触到了那枚冰冷微涩的灰玉符箓。如同触碰一块烧红的烙铁。
一缕微不可察的灰色灵纹,随着这指尖的触碰,无声无息地遁入虚空,向着杂役堂深处散发着粪臭的兽棚角落蜿蜒而去。
一缕意识随之波动:“老地方……”
玉符表面灰光一闪,旋即彻底沉寂。
叶洛月猛地收回手,仿佛被剧毒灼烫!
冰凉的指尖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她闭上了眼睛,长睫剧烈地颤动着,一滴冰冷到极致、如同凝固了所有屈辱的泪珠,最终无力地滑落下来,砸在冰冷的手背上。
冰冷的绝望如同寒潮彻底淹没。
她知道。
通往地狱的信号,已发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