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厚重窗帘的缝隙,像一把生锈的刀,剖开室内凝固的灰暗。
沈韵睁眼时,那只攥着她衣角的手仍死死嵌在布料里。
小哲蜷缩在她身侧,额头抵着她手臂,呼吸轻浅得如同濒死的蝶。
他睡得很沉,眉头却紧蹙着,仿佛在梦境里与无形的巨兽搏斗。
她试图抽身,衣料摩擦的细响却瞬间惊醒了他。
小哲猛地睁眼,瞳孔在昏昧中骤然收缩,像受惊的夜行动物。
那只攥着衣角的手倏地松开,又迅速蜷回胸前,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抱歉。”他低声说,嗓音带着刚醒的沙哑,眼神却已恢复成一潭无波的死水。
沈韵没应声,只是坐起身。
晨光落在他洗净的脖颈上——
几道深褐色烙印从衣领边缘蔓出,形状扭曲如毒蛇噬咬后的疤。
她移开视线,喉咙发紧:“我去弄早餐。”
厨房像一座精密的金属坟场。
沈韵盯着冰箱冷光里仅存的矿泉水盒,终于意识到:
这栋房子里唯一会饥饿的活物,只剩下她和那只捡来的“流浪猫”。
她翻出钱包,钞票崭新得割手。
父母留下的遗产足以买下整座超市,可她连一颗鸡蛋该值多少钱都毫无概念。
“出门买点东西。”她背对客厅说,指尖无意识掐进掌心。
沙发上的身影动了一下。
小哲不知何时已站在厨房入口,宽大T恤下摆空荡荡挂着,赤脚踩着冰冷瓷砖。
“……我一起去。”不是询问,是陈述。
那双黑眸钉在她脸上,平静下藏着一根绷到极致的弦。
超市的喧嚣像一记闷棍砸在沈韵太阳穴上。
她推着购物车,金属把手冷得刺骨。
人群的热气、叫卖声、生鲜区鱼腥味混杂成黏稠的网,勒得她窒息。
小哲紧贴她身侧,瘦小肩胛骨几乎顶着她手臂。
他走得很慢,目光却像雷达扫描货架,精准锁定打折的吐司边和即期优酪乳。
“这个。”他拿起一袋贴着黄标的冷冻蔬菜,指尖冻得通红。
“快过期了。”沈韵皱眉。
他手悬在半空,眼睫垂落:“便宜。”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砸得购物车轮子吱呀一响。
沈韵猛地抽走那袋蔬菜扔回冰柜,换了盒最新鲜的:“不需要省。”
小哲没反驳,只是默默收回手,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痕。
经过肉品区时,他脚步顿住了。
冷藏柜的冷光打在他脸上,苍白皮肤下青紫血管清晰可见。
玻璃倒影里,他正盯着一盒特价猪肋排,喉结极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沈韵顺着他视线望去——
油花均匀的嫩肉旁贴着猩红价签:59元。
“想吃?”她问。
小哲像被烫到般倏然转身,摇头摇得碎发飞扬:“……太贵。”
声音绷得像随时会断裂。
沈韵却已把肉扔进推车,金属撞击声惊得他肩膀一颤。
结帐队伍漫长如刑场。
沈韵掏出钞票时,小哲突然伸手按住购物袋边缘。
“我拿。”他声音很低,手臂却横挡在袋口前,形成一道无声的壁垒。
收银员好奇的目光扫过来,他脖颈瞬间浮起一层薄红,指节却扣得更死。
——仿佛那是他用命换来的战利品,谁都不能染指。
沈韵松了手。
塑胶袋勒进他掌心的旧伤里,他却像毫无知觉,只固执地将重物全揽向自己。
回到“家”时,小哲的喘息已带上细微颤音。
他将食物一样样摆进冰箱,动作精准得像布置陷阱。
吐司边角落,即期品靠后,那盒鲜红的肋排被他放在冷藏格正中央,像某种诡异的祭品。
沈韵煮了白粥。
米香混着焦糊味在厨房弥散时,小哲正蜷在客厅地毯上。
他膝盖抵着胸口,指尖在左腕一道陈年疤上反复摩挲,眼神虚焦地望着虚空。
直到瓷碗轻磕桌面的声响惊醒他。
热粥腾起的白雾中,他盯着碗沿缺口看了很久。
久到沈韵以为他又要拒绝时,他却突然端起碗,仰头猛灌了一大口。
滚烫的粥烫得他浑身一抖,却硬是咽了下去。
喉结急促滚动着,嘴角溢出一丝粥渍,被他迅速用袖口擦去。
“……好吃。”他哑声说,碗底敲在桌面发出空洞回响。
沈韵看着他烧红的喉咙,胃里突然翻搅起来。
她转身拿出药箱。
碘酒棉棒触到他颈侧烙印时,小哲整个人弹了一下,碗里剩余的粥泼洒在地毯上。
“别动。”沈韵按住他肩膀。
掌心下的骨头硌得她生疼,那具身体正爆发着无声的痉挛。
他僵坐着任她上药,牙关咬得死紧,冷汗沿着脊椎滑进衣领。
直到纱布复上伤口,沈韵才发现——
他右手始终死死按着左腕那道疤,指甲深陷皮肉,仿佛在镇压某个随时会破体而出的怪物。
“这怎么来的?”她指着那道疤。
小哲抽回手,袖口迅速盖住伤痕:“旧伤。”
他蹲下去擦地毯上的粥渍,后颈脊椎骨凸起尖锐的弧度:
“……我会收拾干净。”
沈韵看着他发颤的指尖一遍遍碾过污渍,水痕在绒毛上晕开更大的灰暗。
晨光穿过窗格,将他俩的影子钉在地板上,像两座正在融化的残破冰雕。
药箱角落的剪刀闪过冷光。
她突然伸手拨开他汗湿的额发:“头发太长了。”
小哲擦地的动作骤停。
剪刀喀嚓声响起的瞬间,他闭上眼,睫毛剧烈颤抖如濒死的蛾。
碎发簌簌落下,露出他苍白的额角和耳后一道结痂的撕裂伤。
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耳际,沈韵感到掌下的肩胛骨正发出无声的崩裂。
“好了。”她退后一步。
小哲缓缓睁眼,手指抚过耳后新露出的皮肤。
落地窗映出他模糊的倒影:宽大旧衣,参差短发,脖颈缠着刺眼纱布。
像一株被强行修剪过的、伤痕累累的植物。
他转头望向沈韵,黑眸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疯狂滋生。
那目光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带着毁灭气息的锚定。
“沈姐。”他唤她,声音淬着某种危险的柔软:
“这碗粥……是我吃过最烫的东西。”
窗外突然阴了。
乌云吞噬晨光,豪宅沉入一片铅灰色的死寂。
泼洒的粥渍在地毯上蜿蜒成诡异的图腾,药水味混着米香,在空气里发酵出甜腥的气息。
沈韵攥紧沾着碎发的剪刀。
刃口冷意刺进掌心——
她终于看清了:
自己亲手喂养的,究竟是饥饿,还是另一头更庞大的、正在苏醒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