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泰拉的噩梦,早些结束吧。”
我低着头,语气沉重。
普瑞赛斯微微一笑,将视线投向窗外——窗外正是泰拉,摇摇欲坠的泰拉。
源石如同海啸般扩散,黑色的结晶吞噬着沿途的一切。
移动城市在狂奔中化为雕塑,地块上的人们甚至来不及向至亲告别,便散作黑色的粉尘,在大气中飞扬涨落。
我跟随着普瑞塞斯的目光,看向那个被我抛弃的世界。
我看见了卡兹戴尔,这座刚刚挣脱枷锁的家园再次坠入深渊。
我看见了维多利亚,境内的子民甚至还没来得及复兴昔日的荣光。
我看见了罗德岛,看见了阿米娅……
我闭上双眼,不再看下去。
普瑞赛斯拉起了窗帘,牵着我的手走出这间小屋。
走廊上静悄悄的,普瑞赛斯牵着我,孤单的脚步声在走廊中回荡。
这里是罗德岛,但是是泰拉文明出现之前的罗德岛,是我和普瑞赛斯的家。
普瑞赛斯将时间定格在我进入石棺之前,那时的罗德岛内,其他同事都已远走高飞,只剩我们两个人类。
“你一直待在这里吗?”
沙哑的嗓音带着些许的回声,我看着走廊深处的黑暗,失魂落魄地问道。
“偶尔。”她答道,“更多时候,我都在早一些的时间点上重温着与你的过往。”。
“罗德岛休眠前,我们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来着?”
“站在甲板上看日出。”她转过头来,满眼笑意。“要去那个时间点看看吗?”
“不了。”
脚步声再次响起,我与她并肩前行。身后的灯光递进着亮起,直到灯光照亮了整艘舰船,我们也没找到新的聊天话题。
我看向舷窗外,那里也是黑漆漆一片。
心中莫名生出一股烦闷感,挥之不去。
“普瑞赛斯……”
“嗯?”
“没什么……”
这样无意义的对话重复了许多遍。我漫无目的地游荡着,过了许久。
“我累了。”我说。
眼前的景色闪烁了几下,我来到了和普瑞赛斯同居的小屋。
拧开浴室的门把手,冲了个凉水澡,随后重重地倒在床上。
再醒来时,普瑞赛斯做好了饭菜。
我坐到餐桌前,胡乱地扒了几口,然后丢下碗筷,又走进卧室,将身体深深地埋进被褥中。
我和普瑞赛斯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床头摆着一本《索拉里斯之海》,那是我很久以前买来收藏的。
有段时间我对小说中那片神秘的信息海洋感到心醉神迷,但现在我的目光甚至无法聚焦书上的文字。
我翻阅着模糊的记忆,找到了书中的某个桥段。
故事中的某人来到索拉里斯之海测量数据,却在第二天见到了已故的妻子——索拉里斯海翻阅了他的记忆,用海水塑造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人给他。
一样的记忆、一样的躯体、一样的性格……可妻子明明是个死人,丈夫甚至还在葬礼上颂过悼词。
我依稀记得,丈夫濒临崩溃的意识最终坠落在真实与虚幻之间。
在之前的梦里,我见到了两个普瑞赛斯。
究竟谁才是真的——又或者说,两个都只是源石内部庞杂的数据一角,真实的普瑞赛斯早已死在了能源耗尽的石棺中……
我心乱如麻。
我缩在卧室里已经不知道多久了。尽管这没有意义,但普瑞赛斯还是为我模拟着昼夜交替,做着一日三餐。
我看着餐桌对面的普瑞赛斯,心里忽然泛起莫名的悲伤。随后突然袭来的愤怒压过了我的理智,我站起身来,抓着她的肩膀,大声质问道:
“你到底是谁!哪个才是真正的普瑞赛斯!”
我颤抖着收手,还没等到她的回话,恐惧就爬满了我的心房。
“我是谁?躺在地下洞穴石棺里的又是谁……”
“冷静点。”普瑞赛斯试图安慰我,但我发疯似的甩开了她的手。
“我要回去,放我回去!”我冲到门口,握住了门把手,但没有打开。恐惧让我退缩,我靠着门扉,整个人瘫软下去。
“我要回哪……”
前文明?还是泰拉?
但这些都不在了,门外只有普瑞赛斯模拟出的世界。
普瑞赛斯说我生病了,这种病在前文明很常见,人们对此早已有了成熟的治疗方案。
“不必担心,我会治好你的。”
她坐在我床边,轻声安慰道。
“普瑞赛斯?”
“我在。”她握住我的手,体温从手心传了过来。
“你是普瑞赛斯吗?”
“是。”
“哪个才是?”
“全部都是。”
“我要怎么分辨……”
“不必分辨。”她将我的手贴到脸上,摩挲着脸颊。
“无论哪个我,都一样地爱你。”
普瑞赛斯查阅了些资料,找到了我的病因:特蕾西娅在删去我记忆的同时,也删掉了我的灰质销钉。
进入源石的内化宇宙后,没了灰质销钉,我迟早会迷失在庞杂的数据和漫长的岁月中。
“就像艘无锚的小船,在自我怀疑的乱流中无处停靠。”
普瑞赛斯是这么说的。
我说要去源石外面看看,普瑞赛斯同意了。
重新站在泰拉的大地上,看着遍地的源石晶簇,愧疚感压得我呼吸困难。
“还差多久?”
“大概七小时,这颗星球很快就会安静下来。”
我随手捡起一块源石,太阳在棱面上反着光,我看不出这块源石在被同化之前的样子。
“回去吧。”我心情沉重。
我回到了被源石覆盖的罗德岛,那里的核心区域还保持着原本的样貌。普瑞赛斯准备了一场手术,她说要重新为我打上灰质销钉。
这只是场小手术,但在前文明时,这是人们最重要的隐私。
灰质销钉能防止人在漫长的岁月中迷失自我,但相应的,也会变成人们的执念。万年前,我与普瑞赛斯先后躺在手术台上,分享了彼此的固执。
“为了文明的延续。”
我心中默念着,闭上了双眼。
手术很成功,我的情绪终于稳定了下来。看着被源石彻底同化的泰拉,我默念了一句抱歉。
我们坐在罗德岛的甲板边缘,看着昏黄的夕阳沉入山脉。普瑞赛斯靠在我肩头,我随手拿起一块源石丢了下去,晶体碰撞的声音宛如风铃一般。
我们看完了泰拉的最后一个夕阳,便再次进入了罗德岛的核心区域,那里摆放着两口石棺。
我率先躺了进去,普瑞赛斯在我身边,看着棺盖缓缓合拢。
“你知道吗,一个人可以同时打入两根灰质销钉。”
麻醉气体灌进石棺内,我的意识开始涣散。
“但这样会有一点小小的问题,一旦二者出现了冲突,那么两股执念便会化作两个人格……”
我在悠久的记忆里发现了什么,试图挣扎起来。
“你终于不会离开我了……”
麻醉程序结束的提示音响起,我彻底昏迷过去。
源石计划实施之前,我曾与弗里斯顿有过一次交谈。
“你想好了?”弗里斯顿看向窗外,手中的咖啡冒着热气。
“这些计划需要有人指引和纠正。”我握紧双拳,语气坚决地说道:“让我来吧,作为总负责人,于情于理都应该是我来承担。”
“可万一……”
“我会打上灰质销钉,以此保证计划的方向不会出现偏差。”
弗里斯顿看着我,将咖啡放到了桌上。
“唉……你啊……跟其他人说了吗?”
我移开视线,摇了摇头。
“之后会说的,但……普瑞赛斯还是算了,以她的性格……我不想让她和我一起受苦。”
“那她如果知道了呢?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瞒着她。”
“我不是这个意思……唉,看看你身后吧。”
我愣了一下,顺着弗里斯顿的目光看去,普瑞赛斯出现在我的视线中,脸上带着阴沉的笑。
“解释解释?”
我没能劝动普瑞赛斯,她最终还是和我一起上了手术台,在脊髓灰质中刻下了烙印。
醒来的当晚,我们交换着灰质销钉的内容。看到相同的字样后,我们会心一笑。
但普瑞赛斯骗了我——更恰当的说法是:她瞒着我打下了第二颗灰质销钉。
再次醒来时,我和普瑞赛斯躺在床上。
我坐起身,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落在我赤裸的上半身。
我掀开被子走下床,怔怔的来到窗前,拉开了窗帘。
罗德岛的舰船在荒野中行进着,山脉中藏着的小型村落时不时暴露在视线中。
年纪尚小的孩童站在高处向罗德岛好奇地观望着,山风吹起了他的衣袍,虽然只看见了大概的轮廓,但我确信那是泰拉人特有的兽耳。
“你好像很喜欢那些,所以我帮你在源石里重现了。”
普瑞赛斯不知何时醒了,一丝不挂的她缓缓向我走来。
“你……”我捏紧拳头,连声音都在颤抖。“你是哪个普瑞赛斯?”
“只有一个……”
“别想骗我!”我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按倒了床上。“你到底是谁!”
普瑞赛斯没有反抗,而是轻握我的手腕,将一切和盘托出。
她打下了两颗灰质销钉,第一颗是为了保障源石计划的顺利进行,而第二颗,普瑞赛斯对我隐瞒了。
在由信息构成的源石内部,两份意志化作了两个普瑞赛斯。
“我的第二份执念——是你啊!”
她捧着我的脸,脸上露出近乎病态的笑。
“那……现在的你是……”
纤细的手指按在我的嘴唇,她的回答难掩心中的笑意。
“不用区分有几个我,普瑞赛斯会永远爱着你,永远……”
我的双手渐渐无力,她搂住我的脖子,贴在我耳边说道:
“源石外的那场手术,我稍微做了点手脚……”
“这次你不会再背叛我了……”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直到群星缄默不语,时间停滞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