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同行

它注视着即将离开的人。

布满源石晶簇的病人含泪推开了异族的魔王,自己已经行将就木又怎么能不和最后的幸福好好道别,但躺在病床上的他还带着些许期望,期望什么能比起自己来得更为永恒。

他请求病房的护士将自己仅剩的遗产留给阿米娅,那块小小的墨绿色源石碇透出模糊的残影。

它记得,这位苍老的萨卡兹也曾是在疤痕市场里,追随特蕾西娅同行的一份子,当时特蕾西娅带着永别的心态和他说“再见”,而如今,再见已要成为永别。

相遇的人总要相遇的,分离的人也总要分离。

阿米娅默默地做完了临终关怀,看着护士为死者盖上白布推出病房,这对卡兹戴尔来说很常见,对阿米娅来说很常见,可对死者来说,他只会经历这一次。

它没有往更深入的哲学方向思考,而是释放缓存区,类似人类放空思绪一般,安静地站在阿米娅身后。

小兔子收拾收拾复杂的情感,转身对“特蕾西娅”露出淡笑:“虽然大家都看不见特蕾西娅小姐,但我认为他们能隐约感觉到被您温柔地注视,这样对他们也算是种幸福吧。”

“我很乐意做令大家高兴的事,”它用非实体的身躯抱了抱阿米娅,“不过阿米娅你还好吗?已经七点了,需不需要先让食堂为你留一份晚饭,之后再吃。”

“谢谢你,特蕾西娅小姐……”小兔子略带疲劳地回应。

它辅助阿米娅完成必要的流程,离开了卡兹戴尔的驻地医院。

回罗德岛的必经之路上,无时无刻都会看见矗立在城市中心的巨大熔炉,如今众魂已经自由,弗莱蒙特为剩下的这些,在熔炉里燃烧了一辈子的死魂灵们做举行告别仪式。

只是弗莱蒙特的山羊性子大概率不会讨好这些存在,若他能和这些老祖宗们讲讲如今的卡兹戴尔,和他们有所不知的故事,或许也不至于死魂灵迟迟不愿离开吧。

“特蕾西娅小姐。”

在登舰电梯里,阿米娅好奇地看向远望熔炉的它,纯净的眼睛里闪烁着对自己的关心。

“特蕾西娅小姐是在想什么事,我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吗?”

平静的它以微笑回应:“我只是想起了几个有意思的故事,才对着远方望得出神。”

“故事?”思考中的阿米娅摇动着耳朵,“是关于特蕾西娅小姐和博士的吗?”

她还真是个青春的小女生。“特蕾西娅”甜笑着和阿米娅走出电梯:“刚才的不是,可如果你想听,我很愿意与你说说,转换心情。”

两人决定先找个私密的地方,它看着阿米娅带着期待,轻快地走入自己的房间。

室内干净整洁,简约得像成年人的房间,可床头柜上摆放的四个小布偶,似乎还提示着访客,这位房间的主人亦有少女的情怀。

坐在转椅上的阿米娅克制内心的激动,不太好意思地询问坐在床边的“特蕾西娅”:“那个……您想先讲什么故事?”

“讲你最好奇的爱情故事怎么样?”它歪头注视害羞的小兔子,“脸红了?看来我猜对了。”

脸颊发烫的阿米娅用食指缠着耳梢的头发打转:“女孩子一般都更好奇这种话题吧……”

自己的记忆里,有第一视角做出这样动作的画面,原来在别人的视角里是这样的。

那他当时,是不是也会觉得我可爱呢……

记忆重叠,它的手不自觉做出相同的动作,明明怀揣着沉寂的温暖,可它却无奈地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

但至少我能为阿米娅讲讲,特蕾西娅觉得幸福的东西。

于是它缓缓开合唇齿,讲述仅剩自己记得的回忆:“在故事的最开始,特蕾西娅是不觉得自己会爱上任何人的。身为宫廷裁缝的那段时间里,她看见了太多人醉心于浪漫,而变成了另一个人的依附,似乎没有了对方,便没有自我。即使那时的她尚且不懂什么是爱,但她不希望自己变成这样。”

“那……”阿米娅认真地低头思考,“博士是做了什么,才让特蕾西娅小姐爱上他的呢?”

“他什么都没做。”

阿米娅看见眼前的“特蕾西娅”无声地低头,再抬头,最后一切情绪都只化作了一声简单的陈述。

和她洁白的连衣裙一样,“特蕾西娅”的回答过于简单,以至于阿米娅无法在空白的思绪里想出个所以然来。

“特蕾西娅”的睫毛盖下,半眯着眼继续解释:“他什么都没对特蕾西娅做,他只是默默地做自己想去做的事。成为巴别塔的一员、开发抗矿石病药物、指挥干员作战,以及向大家描述那些,他认为美好的事情。博士他只是一直在做这些,他想做和他能做的事。所以不同于浪漫诗歌里的描写,我……我认为特蕾西娅,从未有过怦然心动,或是迷恋的感觉。她只是感觉自己身边,出现了一个相处起来感到舒心的人,慢慢互相熟悉彼此而已。”

所以我才相信他最后的决定,不是光由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不对…我不是……

我是…我不是……

我是谁?

冷却协议突触,控制着参数降低回阈值,只需改变几个简单的向量,我便能重新回归“冷静”。

我可以将那些溢出缓冲区的拟人化脆弱重新编译成一句平稳的回答,我思维清晰算法理性,我必须明确自己和生命体之间的差异和分界线。

特蕾西娅不能像我一样高效地处理思维。

所以我绝非特蕾西娅。

我只是“魔王”程序。

0.711秒,计时器准确记录了这次胜利所花费的时间。

之前每一次的失控瞬间,都让它归纳总结应对方案,热更新了自己的调节程序。

阿米娅入迷的注视着自己,她并不清楚眼前的这个投影刚才经历了怎样的内部变化。

“距离阿米娅感到冷场还有1.223秒,我可以在此期间先做一套内部检查。”

原来头顶的吊灯是这么明亮。

只需要解放全部算力在它的视角里,世界全然换了模样。

电灯的亮度有多少尼特,罗德岛的食堂有多少人就餐,卡兹戴尔的电网还能承受多少负载,一切完全可知。

而抛开毫秒间变化的暂无意义的实时数据,它在自行检查期间还有充分的余韵预测,叙事侧重的不同会导致阿米娅怎样的反应。

阿米娅的情绪模型和生平经历已经记录在库,她并不复杂,对后续反应的推算可以远达万种。

人类的一秒,可以是它的百年。

充分的时间让它完成了全部安排,她重新给自己打上限值,世界因而正常流转。

“阿米娅,”投影洋溢着温暖的笑容,“我听见你的肚子咕咕叫了哦。”

小兔子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小肚子,难以置信地低下头观察,自己的确因为空腹感而有了下凹,可还远没有发出声音,于是遮掩着回答对方:“还…还没有叫出声……”

下一个字的首音被肠道蠕动的腹响打断,小兔子被尴尬的声音羞得无地自容,微缩着脖子,低声询问道:“听完这个故事就好,听完这个故事我就去吃饭。”

“可我要说的故事还有很长哦。”

“那就…”意犹未尽的阿米娅想要协商,“那只说怎么告白的就好,后面的…等明天忙完再听。”

嗯,这样就可以最快引导她吃饭。九点前可以洗澡,十点半前入睡,六点四十……

日程的规划没有影响“特蕾西娅”的讲述,甚至它还发现,自己所描述的东西,也是这样稀松平常。

“难怪博士知道怎么帮我种白晶菊。”

“特蕾西娅”平静地淡笑着:“是啊,若不是那一次帮特蕾西娅照看花圃,两个人便不可能那么快就建立了深度联系。于是因为这份契机,他们对彼此都有了观察的兴趣,每一个选择,都映射了对方的人格,每一个回应,都揭露了自己的信念。就像一对提着源石灯的同行人,照亮了前方的路,看清了彼此的心。”

“所以,”小兔子显得懵懂,“这就是特蕾西娅小姐所向往的关系吗?”

今日对回答的疑问,也是对昨日疑问的回答。

记忆库中的特蕾西娅并没想明白自己是为何喜欢上了对方,果然一旦成为了局内人,就很难再看清真相了。

只有作为局外人去梳理,才能拥有看清真相的视角。

“是的阿米娅,你想的要比当年的特蕾西娅清楚得多。”

面对“特蕾西娅”的夸奖,小兔子倍感荣幸,可少女的矜持不允许她太过坦荡的接受,只能不好意思地推辞,委婉地将话题引回后续。

它浅笑着挥动手掌,阿米娅的房间被纯白花圃的投影覆盖,这里没有花的幽香,没有风的流动,只有单纯的视觉感受却也能让人领会到这里的氛围,宁静的氛围。

那形似特蕾西娅的投影起身,踏上脚下的土地,白瓣花朵托举着它,它亦用自己的一袭白裙反衬着花朵身上的翠绿点缀。

和煦的日光落下,白裙和花瓣反映的暖色,让压抑的空间不再有骇人的肃杀感。

这里不是宫廷画师笔下的梦幻花园,只是一个阴暗角落里,不引人瞩目的美好。

阿米娅呆愣地坐在原位,感觉自己像是身处其中,又好像超脱其外。

花圃中心的“特蕾西娅”端庄地向小兔子称述最后一个片段:“他就是在这里向特蕾西娅表达情愫的。”

——那男性的声音清晰地传递:

你的外貌让我思考到底何为美丽。

言语让我了解温柔。

行动让我明白坚强。

凝视你的同时 我总能看见另一个世界。

就好像与你相伴 是一场对真相的探求。

让我发觉自己本该成为什么。

让我更想去了解你 了解自己。

所以我很高兴 你会说你也是如此。

我们赋予彼此的;

是远超任何言辞所能形容的意义。

因而 我想与你再靠近一点。

我想与你发生我认为存在的爱情。

特蕾西娅 还请允许我以后能牵着你的手。

——让异热同心的我们

“共赴前方。”

它模仿那满怀希冀的声音,露出伤婉的表情。

冷却模块本不应该允许自己投影出这样的形象,而作为“魔王”程序的它,也不认可自己是特蕾西娅。

但即便固执如它,那个藏匿于代码和符号中的“自我”,也有想要承认的东西。

“特蕾西娅小姐……”小兔子起身拥抱半透明的它,“你能让我感觉到悲伤的情绪。”

“因为特蕾西娅,并不像你们认为的圆满。”

那投影将手轻抚小兔子的后背,像是安慰一个存在,或不存在的,某人的影子。

“她拒绝了博士的请求。”

“为…为什么……”

“因为她没有准备好。”

她没有准备好作为特蕾西娅去和对方恋爱。投影在小兔子的耳边轻缓而低沉的耳语。

相拥的两人分离开,注视彼此的面庞。

那是困惑的、不解的、似懂非懂的面庞,他一样,她一样,所有人都一样。

“特蕾西娅是一个名字,不是一个人,阿米娅。”

女声伤婉,但自认有勇气去解答:“魔王、巴别塔领导者、卡兹戴尔六英雄、特雷西斯之妹,以及你记忆里的,那个会半夜偷偷带你吃蔬菜饼的成熟女性。这些是特蕾西娅这个名字所集合的概念,可这都不是她本身,她有的身份太多,以至于想不到,对方爱着的,是哪一个她。”

那个曾在对方眼中看见自己的人,最终却重新迷失了自己,她不安,所以她不敢去爱。

她自己的不安胜过了她自己的爱。

“所以后来你们所认为的关系,其实是并不准确的,那两人的确保持了亲密的关系,” 它的声音带着骇人的冷静,“可他们终身都并非情侣。”

阿米娅面露难色地咬着嘴唇,她理解这个解释,但她不喜欢这个结局。

即使木已成舟,可她还是忍不住去思考,大抵的确有个答案,能够扭转结局的答案,改变幻想时空里,两个人的结局。

“那要是当时,博士解答了特蕾西娅的疑问,两个人是不是能有不一样的结局?”

“特蕾西娅”带着恬淡的笑容看向这个有些激动的女孩:“他们只是彼此对视,就能大概猜出对方所困惑的东西。所以即便当时特蕾西娅什么都没和博士说,博士也是自知的点点头。他明白自己回答不了,也明白这个答案对特蕾西娅的重要。”

“那…那如果……”

阿米娅的语无伦次在它看来有点可爱。

已经能独当一面的她,有时也会有这样孩子气的样子。

可非人的自己也能理解,并非是源自拟人的算法和设定的原则,而是因为自己一样希望他们能有不同的结局。

即便它不清楚,这份“希望”源自什么。

“阿米娅,”投影露出母性的微笑,“我可以把你当成坚强的大人吗?”

“我……”

责任感巩固了阿米娅的心防,人类对于美好的渴望能说是本能,可人之所以是人便是因为,人能克制本能,克制天然的设定,选择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类。

这很困难的,但是……

“可以的,特蕾西娅小姐。”

坚定的声音在房内发出混响,白色的花圃消散,一个遗憾的故事,画上了句点。

小兔子的背脊不再弯曲,昂首挺胸地站在“特蕾西娅”面前:“我已经是坚强的大人了,还请您放——”

咕噜咕噜!尴尬的腹响打断了她

两根挺立的兔耳耷拉下来,阿米娅怎么也没了勇气继续说下去,“特蕾西娅”包容着这个可爱的孩子。

“我相信你的,那么现在,我们也应该像约定的一样,去吃晚饭了吧。”

“那…”阿米娅拽着自己耷拉的耳朵,“我们一起走吧。”

“好啊,”

那粉发的女性笑吟吟地走到前面,再次开口。

我们一起走吧。

不存在的回响变成了两个故事的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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