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文京综合医院,VIP病房楼层。
刘如沁轻手轻脚地走进病房,由于太小心袋子里的餐盒,忘了关紧门。
她轻声问向病床上的徐停云,“小云,醒了吗?”
本以为会遭到他的无视,这次他却悠悠睁开眼睛,自己撑着手臂坐起来。
她忧愁的眉眼顿显惊喜,连忙上前拉开折叠桌。
生怕他后悔,麻利地从包里拿出碗勺,再把几样清淡小菜一一摆到他面前,细细叮嘱:“我特意做了清淡的,不喜欢也忍忍,好吗?”
徐停云沉默地看着她殷切的样子,拿起筷子,送进口的米饭是温热的,可见她刚做好就马不停蹄地送过来了,小菜也一样。
煮烂的食物蠕动着经过食道,他皱着眉咽下去,单薄的嘴唇压出血色。
但是——永远是徐贤喜欢的菜。甚至是为徐贤做便当剩下的菜。
见他愿意吃,刘如沁放了心,可惜没有持续太久,细弱的眉毛又深深垂下去。
“小云…能不能劝劝你爸爸,这次意外还是和解吧,真得罪人就不好了。”
徐停云面无表情,“他会听我的?”
“说了多少次,不要用这种语气说爸爸,被他听见又要、唉…最近事多,你又不在家,一点小事他都要发脾气。我天天两头跑,伺候完你又要伺候他,以后可怎么过啊、”
“离婚。”徐停云哑哑开口。
刘如沁措手不及,下意识转头看门口,及时想起来在医院才一惊一乍地安下心,“怎么、怎么又说这个!不许再瞎说了!”
徐停云一口一口地咽饭,“你不是一直抱怨他吗,拿到和解金再离婚,你少说能拿一半。”
刘如沁干笑两声,把腌制的小黄瓜向他推了推,“别光吃饭,吃点小菜。”
徐停云缓缓看向她,对上他骤然尖锐的眼神,她才勉强动了动嘴巴,“当夫妻哪有不闹矛盾的,你还小,不懂、”
“我不懂,为什么还要一直跟我说。”
刘如沁脸上拧出愁苦,像他的肠胃搅在一起,“在家里,妈妈唯一能说话的只有你了。抱怨两句也不行吗?而且你爸也够辛苦了,花钱花人脉好不容易把你送进巴德明顿、”
徐停云猛地折起眉毛。
“小云,你要知足——”
下一秒,他将塑料碗狠狠砸出去!
哐当一声裂响!
刘如沁吓得一抖,声音卡在喉咙。
只见徐停云紧紧捂住嘴,单薄的背弓起,深压住喉咙里呕吐的动静。
她心疼得泛起眼光,连忙哽咽着帮他顺背,好一阵,才让他平静下来,扶他靠上枕头。
徐停云紧闭双眼,眼皮折出深刻的纹路。
他仰着头,喉咙一片火辣痛意,胃痉挛着把他的恶毒都逼上来,他有气无力地讽刺道:“别摆出担心我的样子,看着恶心。”
刘如沁垂着脸,似是习惯了他这样的态度。
徐停云突然有种想放声大哭的冲动。
无数次,他站在她背后默默审视她,试图理解她。
这个过程太过纠结太过艰难,不如把她的脸按进洗碗池,让她停止喋喋不休的嘴来得快。
刘如沁起身收拾碗碟,不停抹眼泪。
徐停云凝视着床头的黄百合,出神般说道:“你知道我一直在想什么吗?”
“为什么你总能摆出这幅可怜委屈的表情。”
“如果你不满意可以拒绝,可以离婚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但是你…从来没有,无论徐贤怎么出轨,怎么粗鲁对你,第二天你还是跟失忆了似的继续伺候他。”
说到“伺候”,他冷笑一声,“看你那副卑躬屈膝的样子,我为你说的话,为你做的反抗一瞬间都成了笑话。你在家里闹自杀发疯,对那个女人疯狂谩骂。你知道吗,你都没有为我那样疯狂过。”
“我总是想不通,就一直想,没日没夜地想,翻来覆去地想。”胃里的酸液又有翻涌的趋势,他难受地弓起背,弯向刘如泌:“然后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他盯住她,耸起眉间,无辜又尖利,沙哑的声音里满是恶意,一字一句:“这、都是跟你学的。”
他的怪状吓得刘如沁后退一步,绞起双手,泛着血丝的眼睛恐惧颤动。
徐停云侧过头欣赏,孩子一样弯起嘴角。
然而,看着她始终嗫嚅着嘴唇,还是那副标志性的逆来顺受。
他脸上的笑又迅速消失,极力遏制,“你以后不要再来送饭了,我吃医院提供的。”
“医院的、医院里的饭菜不好,还是我做的…”
“出去!出去!出去!!!”
徐停云突然尖叫,脖子上的青筋根根爆起,“你还敢说!你竟然还敢说!”
他脆弱的外表显出即将崩裂的趋势,“小时候明知道我挑食过敏,徐贤偏让你天天做我讨厌的,我一边吃一边吐,你也就会站在边上流眼泪。”
“怎么?真以为我喜欢上了不成?我讨厌的我喜欢的,你还记得清吗!?”
“小云,冷静点,求求你,求求你、”见他浑身颤抖不止,刘如沁压着哭腔想去安抚他。
立即被他狠狠打开手,厌恶失望的情绪纠缠在他脸上,“每次在餐桌上看见徐贤那张脸,我恨不能用筷子插穿他的太阳穴!他是畜生,你就是他忠诚的狗!”
“所以!别再装成爱我的样子,你连自己都不爱,怎么会爱我?!”
突然,他脸色大变,哇的一声,趴在床边把好不容易吃下去的一点东西吐了个干净。
“小云!小云!医生——!”刘如沁一声尖叫,连忙跑出去找人。
只留下徐停云紧扣着床沿干呕。
他的手背上有不少针孔,特别是右手上有个细长深刻的、本已经结痂的伤口,横斜在其他青紫针孔之上,可怖又可怜。
而此时,它再次崩裂,露出里面尚未长成的鲜红肉质。
胃的痉挛,酸液的灼烧,从内部汹涌地折磨他脆弱的身体,以至于压根感受不到这样细微的疼痛。
他无力地趴伏着,身体时不时反射性抽动,狼狈至极,丑陋不堪。终于,他抬起右手遮住眼睛,嶙峋的喉结拉扯,指缝间的泪水无声染进床单。
门外。
陆泉保持着为刘如沁让路的姿势,眼神静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上午十点,张金瑞忙完了别的案子,直奔一间叫向日葵的面包坊——最近特别火的一家网红店。
一个蜂蜜奶油面包竟然要30,简直在吃钱!
什么破店,怕不是磨了金子在里面,便利店几块钱一大袋的面包,她能吃一个星期!
肉疼地买了几袋,她立即往医院赶去。
到了医院,她坐上电梯直奔前台,热情地把大纸袋放上桌。
正在值班的两名护士闻声抬头。
稍微年长的李护士问道:“请问有什么事吗?”
“护士们值班辛苦了,我是603号患者的亲戚。”
两名护士对视一眼,李护士问道:“徐患者的亲戚?”
“是的,”张金瑞立即露出歉疚的神色,“那孩子一向不省心,肯定给你们添麻烦了吧。”
李护士露出敬业的微笑,“都是工作。”
“哪里的话,护士哪有不辛苦的。我工作也忙,今天终于有空,特意买了这些。”张金瑞嘿嘿一笑,拿出冰咖啡和面包一一递过去。
发完,她用手指弹了弹纸袋上的向日葵标志,“听说这个是现在特别火的面包店,就跟风买了些,不要介意呀。”
“这个店我知道,附近新开的,特别火。”另一个护士说道。
“护士们喜欢就好。”张金瑞提起纸袋,“其他护士还在休息室吧,我去拿给她们。”
李护士很快制止,“不用了,你放在这里就行。”
“你们不是在值班吗,我送完就出来。”
“可是,外人不能、”
张金瑞塌着肩膀,可怜地捏着纸袋,“拜托了,不亲自送我心里过意不去,道个谢就行,很快的很快的。”
她神情恳切,护士们只好妥协,好在现在也不太忙,“……那你动作快点吧。”
张金瑞连忙绽开笑脸,“谢谢谢谢,是从这边进吧。”说着,她已经来到休息室入口,拧开把手进去了。
里面有两个年轻护士在休息,见她进来都是一愣,“你是?”
张金瑞故技重施,二话不说先发面包咖啡,“大家辛苦了、辛苦了。”
休息室有一张长桌,专门给员工们用餐。
她自来熟地拉开椅子坐下,对着两脸茫然的护士们笑着说:“我是603号徐患者的亲戚,多谢护士小姐们对小云的照顾,以后也请你们多多包容啊!”
孙护士抬起眉毛,“家属来这里干什么?”
另一个吴护士则惊讶地抓起纸袋,“这是向日葵面包坊的吧。”
“是啊是啊,你们喜欢就好,总算没白跑一趟。”
“不会不会,大姐你破费了。”
吴护士没什么心眼,一看就很单纯,张金瑞最喜欢这样的小姑娘,稍微一问什么都会说。
她面带歉疚,“没事儿。只是……小云现在的状况真的没问题吗?”
“为什么来问我们?大姐你可以自己去看他啊。”
“哎!”张金瑞颓唐地叹一口气,“我这不是没办法吗,小孩子闹起别扭来谁的话也不听,还没护士们来得亲近呢。”
吴护士闻言竟理解地点点头:“他、你们也确实不容易。”
张金瑞一看有戏,连忙焦急地问:“出什么事了吗?”
吴护士看了孙护士一眼,才斟酌着开口:“这怎么说呢…其实,徐停云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态非常差。还不好好吃饭,光挂葡萄糖了。医生们也很苦恼。”
张金瑞精神一振,“怎么会这样?”
孙护士嚼着面包,顺势说道:“这些本来不归我们操心,你能多劝劝他父母吗…真的别老刺激孩子,搞得我们也很难做。”
吴护士也深深叹气:“别提了,当着我们的面骂孩子废物,完全不听别人讲话,另一个更是来来回回念经,一抓住你就不放。我真的、”她很快意识到对面的大姐是徐家的亲戚,“不好意思!”
“他们什么样子我最清楚了,”张金瑞连忙摇头,叹道:“那小云的朋友有没有来看他啊,有的话就好了,他心里也许会好过点。”
“嗯——我记得有两个女生来过,有一个后来还来了一次。”
“哦哦,那个超漂亮的女孩子吧。我记得她。”
张金瑞忙问:“她是谁?”
“啊、这些是来访者的隐私,我们不太好说。”
又聊了几句可惜没多少进展,张金瑞决定见好就收,“慢点吃啊,打扰你们休息了。”
“没事没事,谢谢你的面包。总之,还麻烦你劝劝他们。”
张金瑞满口答应,离开时路过前台,也没忘记和护士们表达感谢。一离开她们的视线,她快速拐进卫生间打电话给小邵。
对面很快传来一道敞亮的年轻女声:“喂,张姐,向日葵作战怎么样啊?”
“马马虎虎吧。你打听到什么没有?”
“别提了,越打听越心凉。我现在是开车回家都会心梗出车祸的郁闷。”
“别贫了,说正事。”
“是是,我去了徐贤一家以前住的小区,幸好他们的邻居还在。我打听到,三年前徐贤出轨了小区的某个女人,刘如沁因此闹自杀,那阵子搞得邻居跟着鸡飞狗跳。还有,他们家的新房贷款还有50多万没还。”
张金瑞长叹一声,“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昨天徐贤拒绝了薛家提出的10万和解金,提价到50万的理由就是薛灿对徐停云的长期校园暴力……”
小邵边分析边说:“但其实、更有可能是因为家庭?”
“如果是,这里面的问题就大了。”
小邵嘟囔起来:“张姐,谁让你见钱眼开咧。”
“知道了,我在反思了。”
“嘴上这么说,张姐你其实有办法的吧。”
“张姐?”
张金瑞揉揉眉间,“你再帮我查查薛灿的家庭状况,查清楚了。”
“好嘞。”
挂了电话,张金瑞坐在马桶上,心情和便秘没什么两样。
对着手机屏幕看了看,感觉又要长皱纹了。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遇上这么个客户。
老的没一句真话,全程颐指气使。
小的就是个哑巴,屁也不放一个,全是活宝。
必须得加钱!
“哦哦,那个超漂亮的女孩子吧。我记得她。”
女孩子、女同学、女朋友——慢着,她忽然想起堆在徐停云床头的复习资料,是谁给他的?
哪怕只有一丝可能,张金瑞立即起身,转身往病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