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难眠

酒吧散场,西蒙娜与拉格娜一同悄悄回到四位萨米女干员共同的宿舍。

同房的艾尔启和提丰皆已入睡。

她们在公共卫生间简单洗漱后,各自进入独立卧房开始宽衣准备入睡。

在解开第三颗扣子时,才惊觉没有拉起窗帘——那些流浪的岁月里,她习惯了席地枕天。

在老树怀中入眠,在山岩身侧沐浴。

窗帘被随手拉上,西蒙娜换好睡衣钻入被窝。

回味今夜的奇遇之余,发觉自己从进入酒吧到现在,全然没有想起过不久后将以萨米雪祀身份参与一场会议的事情——而现在,焦虑回来了。

西蒙娜辗转反侧,寻找着舒适的睡姿。

而当面向窗户方向侧躺时,她看见星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透出来,最后一丝睡意消失在是否起身将窗帘拉好的纠结之中。

西蒙娜就这么久不能寐,看着透进来的光时而清澈,时而暗淡,畅想着此时飘过罗德岛上空的云彩是什么形状。

直到意识在清醒的静卧间冷不丁地落入梦乡。

梦中是萨米的冰天雪地,那追不回的旧时光。

白衣白发的西蒙娜走在积雪之中,就仿佛连身形轮廓都融化在了这方故土之中。

唯有远方的古木巍巍矗立,那已死的族树已不再能拔出根须行进,却仍能遮挡风雪。

于是务实的人们另寻族树,念旧的人们守着老树长眠之所。

而西蒙娜——她出生时并非一个健康的孩子,本应被部族弃于荒野。

族中老人说,那时老树垂下的枝丫便是它弥留之际最后的遗言。

尽管艰难,部族仍然抚养西蒙娜长大。

她记事后得知的第一桩事情,即是老树的恩情。

年幼的西蒙娜向已死的老树伸出双手,风雪便为她而歌。

寒檀雪祀,生来即可号令风雪之人,寒檀木之女——日后人们如此称呼她。

西蒙娜和留下的族人们谨以敬虔之心熬过苦寒的岁月——或是对老树无以抒解的感情所化的悲思。

二十岁那年,当族人准备处决被邪魔污染的同族少年埃里克时,她站出来说:“环境越是严酷,自古以来侵扰萨米的邪魔越是危险,我们就越不能轻易失去同胞。埃里克污染尚轻,以我寒檀木之女的血脉,便可以净化。形似乌萨斯军官的坍缩体——黑印,仍在萨米游荡。为了对付那肆意散布污染,侵蚀我族人的元凶,我们必须互信互爱,更加团结!”

对西蒙娜的信任战胜了对邪魔的恐惧,萨米人都知道:愈是坚信胜利,便愈是能够对抗这些无形的,伺机在同胞体内播种虚无,将其转化为坍缩体的邪魔。

“西蒙娜·寒檀,与埃里克·寒檀(Eric·Santalla),在老族树的见证下,成为彼此的伴侣。以萨米之名,互信互爱,不离不弃,直至冬夜来临……”

圣婚在已死老树下举行,是为以血脉驱逐污染,也是将两人正式结为夫妻的仪式。

而此刻的梦境之中,那曾与她定下终生之人正跪于远处的树影下祈祷。

西蒙娜知道,不论老树还是埃里克,都并非真实。

她清晰地记得自己送别过倒塌的死树,也悼念过悲惨早逝的丈夫,但梦境中的西蒙娜仍然一次次费力地将长靴从雪地里拔出。

凛风怒号,生来便可号令风雪的她被风雪推搡着,意欲狂奔向前,却只能艰难跋涉。

大雪迷眼,西蒙娜努力强睁双眼,唯恐眼前的幻象就此消逝。

“埃里克,你看看我,我多少年没梦见你了,你转过头来看看我!埃里克!”

她终于睁大了眼,是在呼喊中惊醒,冷汗浸透睡衣。

梦中最后一幕残景仍在眼前,是恍惚中树下跪着的少年逐渐模糊容貌身形,他向她侧目。

迷乱的银白间,西蒙娜隐约看见一双渴望的眼睛,怀揣着与埃里克如出一辙的虔诚——米尔哥罗德斯基。

岁月和磨难,都无法令她忘记那暴雪中的初遇。

复仇女巫唤来的酷寒里,乌萨斯少年跪地祈祷,却并非是为乞活。

挂钟里的布谷鸟鸣过三声,又是个不眠之夜。

西蒙娜索性翻身下床,借着月光在枕头下摸索。

她想要的东西并不难找,一只小小的首饰盒,装着枚朴素的铂金戒指。

冷汗顺着发梢流过脸颊,将戒指套上右手无名指的尝试进行到第三次方才成功。

因为左手并非惯用手,因为夜半惊醒眼神朦胧……当金属紧贴皮肉的感觉带来了实在的安心时,她终于愿意承认,是自己慌乱。

西蒙娜的右手虚握成拳,坚硬的戒指抵在额前。

化身“女巫”多年,在结束了徒劳的泄愤和自我放逐后踏上罗德岛时,她才第一次开始认真地想念和丈夫在一起的时光——那时的西蒙娜就和现在一样慌乱。

也就是在那时,她买下这枚戒指。

钻石太过浮夸,黄金不够坚定,铂金则刚刚好,坚韧朴素,永难忘怀——西蒙娜在这枚戒指上寄托了这样的寓意,才更怕遗忘。

她打开窗户,冷气撞进怀里。

曾经的雪祀向明月伸手,寒冰的法术在掌心流转。

呼出的雾气在月光下凝华,睫毛上便挂起薄霜。

她心血来潮,抄起手边的热水壶对自己当头一浇,法术影响之下,水流破碎,在发丝上结出道道冰棱。

此刻的西蒙娜宛如盛装,她张开双臂转身踏起两步萨米部族的舞来,又抬手去邀那被吹拂而起的帘子。

而丝滑的布匹只是从她指尖滑过,晚风不解佳人意。

只有惨白的月光在铂金戒指反射下更显暗淡,西蒙娜沉默注视那枚戒指,用力地回想部族尚在时的点滴记忆,试图用追忆驱退追悔:

快想起来啊,那些清贫艰难却因虔诚而饱足的日子,是怎样走过来的。是怎样……走过来的……?

可刚才梦里那最后一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拗不过——米尔哥罗德斯基,她清楚记得那一天,原本只是“女巫”生涯中异常平平无奇的所谓复仇。

从刚关闭的矿场中走出的纠察官和劳工队伍,他们是乌萨斯人,踏平部族的也是乌萨斯人,所以这本该又是一场无人生还的惨剧。

但寒檀木之女扬起的风雪中,米尔哥罗德斯基——这个有着一半原始乌萨斯血统的少年却跪向风雪的来处,虔诚又悲哀。

“你就是‘女巫’吗?我听说你是吃人魂灵的精怪。你饿了吗?那就吃掉我吧,将我化作养分。用我的生命供养你的生命,替失去一切仅剩不幸的我去见证更加广阔的风景,替我……活下去。”他如是祈祷,若是西蒙娜不喝止风雪,少年的血脉也只是能让他在这种极寒中比其他已经成为冰雕的同行者多存活几分钟罢了。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甘愿向素未谋面的自己奉献?

为什么他如此不惜自己的性命?

为什么那双年轻的眼睛深处比雪原还荒凉?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一个乌萨斯人如愿?!

西蒙娜的手紧握法杖到颤抖,片刻后的一声叹息却为北风的最后一声呜咽画上休止符。她转过身,云开见天,血红的夕阳美到令人思绪放空。

美到令人明知不可及却偏要伸手去抓握。

米尔哥罗德斯基伸手去抓那轮夕阳,哪怕只能攥住几缕赤霞的余光。

但一切不过是大梦一场,那次死里逃生的经历至今仍会不时在他的梦中回放。

那些做着同一个梦的夜晚里没有睡梦中的挣扎,没有发自内心的惶恐,只会平静地睁开眼,任泪水流满脸庞。

那场记忆中的暴雪像是碑,压着之前不可追回的一切。

缅怀过后既无言,亦难眠。

米尔哥罗德斯基通常只是静静躺在床上睁着眼,等泪痕干涸,也等日出。

但今夜,本该空无的思绪里混入一丝焦虑。

米尔哥罗德斯基已接到入职后第一次任务的安排,目的地是与萨米接壤的乌萨斯西北边境——烙上过作为矿工的他,作为流亡者的他,作为寄住者的他——米尔哥罗德斯基过往几乎一切经历的故地。

他喃喃自语道:“北境啊,北境……”

他开始翻来覆去,努力驱赶那些试图涌入大脑的回忆,告诉自己接下乌萨斯西北边境线路的外勤只是为了寻找失散的乡邻。

但思绪仍然向不可控的方向滑落下去,记不起乌斯佩罗夫卡村最后一个新年的寒暄,想不起屋外有几棵白桦,矿场的岁月却历历在目。

“这像话吗?”米尔哥罗德斯基如此自嘲,难眠的夜里也唯有从这些苦涩的记忆中寻找一些少有的慰藉。

比如——父母总给他讲《阿廖沙与叶莲娜》这本小说作为睡前故事。

【阿廖沙和叶莲娜分别离开温暖的南方,像是所有旅人与旅人之间那样不说再见,直到命运让他们重逢在永冬的北国。两位年轻人才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一段奇缘已自那遥远的初遇起,便早早铸成。】

这是那本小说的结尾,或说断头之处。

在米尔哥罗德斯基的印象中,这是父母唯一没有讲完的故事,因而印象格外深刻。

那不是结局的结局徒有作者善意的祝愿却未曾被真正抵达。

就像那些生命中重要的邂逅,与“女巫”,与另一位正气凛然的乌萨斯军官——他曾挡在自己和手持皮鞭的感染者纠察官之间,那么伟岸。

“还会再相见吗?”

“叶甫根尼。”而此时,远在乌萨斯的西北边境司令官办公室中,则是灯火通明。

被米尔哥罗德斯基想念的那人——乌萨斯西北边境司令官副官叶甫根尼·伊万诺维奇·杰尼索夫(Евгений·Иванови·Денисов)正被他的直属上司,时任乌萨斯西北边境司令官安德烈·卢基扬年科·伊万诺夫(Андрей·Лукьяненко·Иванов)呼唤,后者的办公桌上胡乱堆放着许多文件,唯有面前一小块区域被清空,放置了一封署名维亚切斯拉夫·彼得洛维奇·彼得罗夫的信件——关于他被刺的新闻今天先后占领了泰拉各个主要国家的头版头条。

“你怎么看这件事呢?”伊万诺夫的手指点在那封信上,这就是彼得罗夫在遇刺之前最后发出的讯息了。

杰尼索夫低头扫视一眼信纸,伊万诺夫并未有遮挡之意——“我的安德烈,我最心爱的学生,希望你可以远离这摊浑水,趁还来得及。你这样一个为边疆事业奋斗半生的军人,应该拥有安逸的晚年……”并非密文书写,通篇唯有真挚,曾在军中呼风唤雨的老人就仿佛在给自己的孩子交代后事。

而这份也许是怀着写遗书心情写的信件,在经过从圣骏堡到西北边境的漫长寄送过程后,也真正成了彼得罗夫的遗书。

杰尼索夫的眼神从伊万诺夫所在的位置移开,他知道,再多看一眼可能都不太合适:“安德烈·卢基扬年科将军阁下,在这些事上面,我的理解终究是浅薄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的答案是——”伊万诺夫察觉到杰尼索夫眼神闪躲,想说却不便说出的话没能瞒得过这位老将。

出于默契,也出于怜恤,伊万诺夫并没有点破。

他只是收起信纸,“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要落实那些曾经立志完成的目标。圣骏堡的火烧到边境也只是时间问题,我们需要加快手中事务的进程。叶甫根尼,这次与萨米方面的边境及合作条约就由你代替我出席签订。至于困扰我们多年的‘女巫’和被污染的‘皇帝的利刃’问题,并就辖区内众多其他问题……我将付出更多精力。”

“必不负您所望!”常年的条件反射让杰尼索夫在得到上级命令时回答得铿锵有力。

伊万诺夫对这个从没让自己失望过的年轻人点了点头,眼见他就要陪自己熬夜处理公事,实觉无此必要。

他找了个话题:“对了,萨米方面的代表叫什么来着?”

“西蒙娜·寒檀。”

“这样啊,就算体制再独特,萨米也是一个国家。届时你既是代表帝国出席,自然不能挂着黑眼圈去,这几天你都早些休息吧。”

“好,将军您也早些休息。”

办公室中只剩下伊万诺夫一人。他抽出纸张开始写起全权委托杰尼索夫代为出席与萨米会议的文件,跳动的眼皮不合时宜地分散了些许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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