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役处的夜,不是安静的夜。
是牲口的嘶鸣、是粗鲁的鼾声、是风刮过破屋烂瓦的呜咽。
共同组成一曲粗糙的、走调的眠歌。
余幸躺在稻草上。霉味钻进鼻孔,身体却感觉不到冷。
“凝脉玉露丸”的药力,像最温润的春水,淌过他受伤的经脉。
三枚小小的丹丸,能量却大得惊人。
原本的伤痛,早已被一种暖洋洋的酥麻的舒适感所取代。
纯阳之体对上品丹药反应尤为敏锐,就如同一块贪婪的海绵,将药力吸得干干净净。不过短短数日,内腑的隐痛已基本消弭。
余幸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骨骼、肌肉,乃至每一寸肌肤,都在这药力的冲刷下,变得更加坚韧凝实。
黑暗中,他无声地握了握拳,感受着体内那股重新充盈的力量。
那张含泪的脸,那对躲闪的眼眸,和那双温软的手,再次不受控地浮上心头。那份馈赠背后的情意与风险,像是烧红的铁灼烙在他心上。
他不能辜负。
也不能一直困在这里。
想到这儿,余幸悄无声息地起身。
杂役处的“眼睛”虽然无处不在,但它也有看不见的死角。白日劳作时,他早已将各处环境摸了个大概,连同石磊的话一直都记在心里。
夜已深沉,正是万籁俱寂之时。
他运转起“敛息诀”,气息如沉石入水,翻不起半点波澜。他避开巡逻管事的灯火,绕过窃语的杂役,向着东侧那片堆放柴薪的区域潜去。
这里确实偏僻,只有几间破旧的棚屋歪歪斜斜地立着,空气里弥漫着木柴干燥的气味和经年累月的灰尘味。
柴垛高高堆起,像一座座沉默的小山,山后的深处有一小块平整隐蔽的空处。风从屋顶的破洞里灌进来,带着夜晚的寒意。
没有蒲团,身下是冰冷坚硬的土地;没有暖衾,周身是刺骨凛冽的寒风;没有烛火,眼前是无边浓稠的黑暗。
但这已是最好的修炼之所。
他盘膝而坐,五心朝天,小心地运转《混元功》。
比起在瀑布石凹时的凶险和滞涩,这一次的修炼无疑顺畅了许多。
内伤的痊愈让气血运行无碍,经脉的坚韧也更能承受混元真气的冲击。
更重要的是,他对那三股力量的调和,有了更深的体悟。
纯阳精元是引线,也是战场。
它一边安抚着那如同冰蛇般盘踞的魔印力量,防止它暴起反噬;一边同化着引入体内的稀薄灵气,艰难地将其打上烙印。
自身则受到来自两边的拉扯与冲击,消耗巨大的同时,更要承受冰与火的反复淬炼。
丹田处,魔印剧烈震颤着,暗红纹路时隐时现,竟隐隐透出反噬之兆。
就在即将混乱之际,吸收的药力适时散开,温润药性如溪流般游走经脉,将躁动的阳元牢牢固守。
三股纠缠的力量在药力的调和下,终于逐渐开始交融。
痛,依旧是痛彻骨髓的痛。每一次导引,经脉都仿佛要被撕裂。
汗水很快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冷风一吹,带来阵阵湿冷的寒意。余幸咬紧牙关,额角青筋跳动,身体因为极度的专注和痛苦而轻微颤抖。
但他的心里却有一份笃定。
那晚石穴中的“疏泄”,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迷雾。
他隐约领悟到,混元真气的平衡不在于压制,更在于一种动态的流转与适时的“宣泄”。
淤积的对抗情绪需要一个出口。
他不再将所有力量都压在丹田气海,而是尝试着在运转周天时,有意识将那最狂暴最难驯服的能量引入特定的经脉。
如同开凿河道,让洪水有路可走。
使其在体内奔流,在流转中消耗,转化,最终归于平稳。
这无疑更加凶险,对经脉的负荷也更大。
幸好药力仍在,给了他冒险的本钱。
余幸周身气息翻涌,引气二层桎梏应声而破,三层境界水到渠成,继而直冲四层五层。
修为,在险境中攀升。
时间,在黑暗中遁走。
月光从屋顶的缝隙漏下几缕,在地上投出惨白的光斑。
少年的脸色时而赤红如火,时而青紫如冰。他感觉自己像是正拽着三头欲择人而噬的凶兽,精力与体力都已濒临枯竭,呼吸微弱得几近断绝。
丹田内的混元真气,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沸水,翻腾不休,似乎随时都要再次失控。引气七层的瓶颈就在眼前。
坚硬,冰冷,如同铁铸的门。
余幸不敢怠慢。凝聚最后的心神,引导着所有的混元真气,如同百川归海狠狠砸向那层无形的壁障!
一次,两次……
经脉鼓胀欲裂,丹田轰鸣如雷!
汗水如雨,滴落不断。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意识即将沉沦的刹那——“嗡……”一声几不可闻的震颤从丹田最深处传来!
仿佛琉璃破碎。
那坚固的壁垒,应声而破!
原本阻塞的能量洪流如同江河入海,豁然贯通!
一股远比之前更为磅礴也更为精纯的力量,瞬间爆发!
灰蒙蒙的混元真气不再混乱,也不再驳杂,而是呈现出一种带着内敛光泽的稳定形态。
阴与阳,魔与灵,在这时达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坚韧平衡。
引气后期,成了!
新生的力量如大江奔流,冲刷着余幸的四肢百骸!
原本因过度负荷而刺痛的经脉,在这股能量的洗礼下,非但没有崩溃,反而像是被神工锤炼过一般,变得更加宽阔坚韧!
丹田气海更是扩展了数倍,混元真气充盈其中,自成气象,带着沉稳的威势。
就连那深埋核心的魔印,似乎也因此变得愈发沉寂,与他融合得更加紧密,更加隐晦。
最重要的是,他对这力量的掌控提升了不止一个台阶。心念到处,真气随行。甚至能轻易模拟出普通灵气的波动,足以乱真。
“呼……”
一口带着腥甜味的浊气,被他长长吐出。
余幸睁开眼。
眸中精光一闪,复又归于往日的沉静。
他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感受着体内奔腾的力量,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信油然而生。
虽然这点修为在强者面前依旧如同蝼蚁,但对他而言,这却是自己一步步在这地狱般的地方,挣扎出来的希望!
他的五感变得异常敏锐,虫鸣,风声,远处马厩的草料味,都清晰可辨。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骼,都在蠢蠢欲动。
下腹处那根代表着生命本源的物事,也因气境界突破带来的气血激荡,不受控制地昂然勃发,坚硬如铁,顶在粗布裤子上,轮廓峥嵘。
纯阳之体在突破境界时带来的生理亢奋总是远超常人。
但余幸很快压下了这股躁动。
天,快亮了。
他站起身,骨骼发出轻微的爆响,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
敛息诀运转,奔腾的力量瞬间沉寂。
他又变回了那个气息微弱毫不起眼的杂役弟子。
然后,他悄无声息地离开柴房。
像一道影子,融入晨曦的微光。
少年低着头走在杂役处混乱的人流中。脚步沉稳,眼神平静。
周围,依旧是麻木的人群,依旧是冰冷的目光。
但没有人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体内已藏着怎样的力量。
囚笼仍在。
但笼中的野兽,已舔舐伤口,磨利爪牙。
等待着破笼而出的那一天。